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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牽走心中的那片雲

先師李挽先生圓寂將近兩年了,這本冊子記載一些他弘法的行誼,只是代表了作者感受先師偉大的教誨,如果是推崇,那又何必呢?因為,這一世娑婆世界的來去,壯志難酬,真是太委屈了,多言何益?難道正法難傳嗎?讓十八號公園裡的風、雨、花、鳥合奏一曲無奈的樂章吧!只能說一切太沉重了,就像「把名字寫在水面上」那樣的無法控訴,卻又瀟灑的歸零。

謝謝翠姬的鼓舞,曉鈴、曉昀、曉玨的出資,還有淑蓮細心的校稿,淑霞的設計,妹珠的支持。更要謝謝玉華、美秀兩小姐的繕打。妳們的協助源自善良的天性,閃爍著晶亮的溫情,將隨著文字般若而擴散!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澄海於2002年9月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她是鶴嗎?她是窈窕少女,也許你我可以瞬間抓住那美妙的體會,沒有思念的瀑布,身心俱泯,而呼吸是宇宙的孔竅,天地、鶴及你,三無差別,沒有你,沒有我,泯然中一絲絲溫暖,像旭日東昇,阻止不了你的感恩吧!

一、靈異

鑼鼓喧天,鞭炮價響,煙霧瀰漫中,一頂頂神轎緩緩出現,陣陣清雅的音樂隨之鳴響,再來是藝閣、宋江武陣,各種藝陣出現了,熱鬧中混雜著五光十色的煙花。那是每年農曆三月三日清明節,也是玄天上帝的誕辰,隨著明末移民的熱情,紮根在開墾的台灣移民鄉下,歷代相傳。

突然發現轎前的乩童,他不是崙尾村的陳彬嗎?壯碩的身體,務農為生,今天,他裸著上身,穿著肚兜,上面劃了幾個符咒,看不懂,邁開斜丁字步,頭顱微晃,手裡一把七星寶劍,沒走幾步就揮劍往背上砍幾下,痕痕血跡,但若無其事。平常好好的一個人,幹嘛要當乩童,他說這是神的主意。

剛擺個念頭,眼前晃起顛顛倒倒的影像,一把葵扇,一頂佛帽,拿著酒瓶頻頻往嘴裡送,大家都說這是濟公,就是影劇裡經常出現,茫茫的斜歪著步子的濟顛,他可神通廣大呢!心中一陣黯淡,濟公是宋朝禪者,他為了反諷默照禪的枯燥無味,習禪的刻板,故意酒醉顛倒,以掩飾他的般若神通,豈知醉裡乾坤流露著多少慈悲,流露著多少聖跡的影蹤,終生以醉態呈現他有意無意的菩提,痛苦與悲憫交叉,糊塗與清醒交融,而今,他卻顛顛地被插在神明遶境的乩童陣中,多麼唐突啊!

見怪不怪,也曾在關子嶺某個寺廟參香,殿閣肅穆,微風吹椽,突然一陣鞭炮聲響,丹墀下兩行排開,旗幟搖蕩,中道一座某地來參香的神轎,夾著鑼鼓與吶喊,三前三後行參香禮,執事者從轎中扶出一個神彫,飛過天公爐,向寺裡繞行三匝,再回神轎,突然竄出一個乩童,舞著十八般武藝,顫危危地跨步踏罡,一陣歡呼,引得神轎與轎班向寺外緩緩而出,鑼鼓漸稀,人影漸遠,只留下一大堆燃過的爆竹花,鋪滿一地。

 

她說她是佛祖,一點也不假,不要懷疑。當然這是由女乩童說出來的,架式語調都是高雅,有氣派,一般乩童沒有這般能耐。她說跟隨佛祖已經十八年頭了,是機緣,是天命,突然心中一緊,就有神明降臨在她身上,頭腦清清楚楚,可是凡有動作口詞,都是神明的懿旨,透過她的肉體傳達天道。你不信?看她出口成章,會作詩作聯對,講道理井井有條,述教理有時深入淺出,有時奧義玄妙,那都不是素學可以一揮而就的,但她卻侃侃而談,了無滯礙。

有時候,論論你的前世因果,有時候說說你的心中秘密,你目瞪口呆,你說你不相信,讓你站起來,靜靜地站一會兒,突然你會耍出一套不可思議的拳路、架式詭異,連一般武館的師父都自嘆不如,甚至驚嘆拜服。

有時候,她諄諄地跟你對話,講玄理,講一講,突然你會熱淚奪眶而出,陷落在懺悔中;講一講,突然你會驚訝除了這個世界,是有一個更高的靈界,他們在某些神秘而高遠的地方,向你親切地呼喚。

不是催眠,你心中只是沒意識地陷入一種境界,醒來萬事都好,清清楚楚,但不能自主。從小學畢業生到博士教授,濟濟一堂,肅穆清雅,香煙縈樑,拜個禮,兩班站立,大氣不敢喘一口。

 

以為這樣幽雅的寺院,座落在突出的小坡上,四面翠綠環繞,雲靄變化多端。一步踏進大殿,一座慈祥的觀音,露著慈愛的祥光,是晚課時候,行禮如儀,經典和唱,倏然轉身,穿堂的一座方丈室,窗淨几明,盆花盎然,煞是雅靜的好地方。

也許有事吧!落入眼簾的奇事,師父坐在那兒,旁邊的俗家女弟子,突然一陣心中打嗝,雙眼望著你,滿身痛苦與怨恨。一手指著你,就是你,你跑不掉的,四十年前了,一百年前了,你謀財害命,我在陰間痛苦難名,一領魂夢,就在你的身旁,看你這生榮華富貴,我偏要報報前仇舊恨,讓你全家雞犬不寧,讓你痛苦一生。

你慌了?一頭霧水?師父微微地綻露笑容,那是你的福報,你一進堂,前世冤親債主現身,訴說你的前世因緣,這就是今生凡事不順,痛疼纏身的原因。你好好地向他懺悔、道歉,讓他怨氣得平,你這一生才可以順暢。

你感激地施禮,誠懇地向這位前世債主告解,為他立功德消業障,選個法會佳日,搭棚施法,有冤得伸,有仇得解。

漸漸地,遠近馳名,要拜山可要看身分,看看是否弟子因緣,不是有求必應……。

 

你會張開眼睛,瞇住這位「濟公」顛顛地在行列中走過,雙腳不穩,酒瓶抓緊,一臉憨態,而鑼鼓鏗鏗鏘,八家將橫著身,豎起枷鎖鐵鍊,冷肅得像一盆冰水,掃過街道,滿地是冥紙金紙,冥陽交會,在鞭炮煙霧朦朦朧朧中。

不是記憶的縹緲,不是臆測的虛無。

但他輕輕地說:沒有太陽系之前,你在哪裏?

在哪裏?在哪裏?在哪裏?響在耳膜,流下了眼淚。

那時候,沒有你,沒有我,沒有和尚,沒有道士,沒有乩童、冤親、債主、濟公、宋江陣、鞭炮……。

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!

二、縹緲

「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;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雲低,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,鬢已星星也!悲歡離合總無情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!」走過輕狂,舞過狂歡,蔣捷兩袖撈摸著空空蕩蕩,淒風苦雨寫下他的無奈。

是無奈嗎?你不必嘆息,那是千古的長吟,跨過長城,越過江南,吹白你的髮,也染白了他的髮,何必愴惶,而你卻墜在愴惶裏抖顫,蒼白的灰濛席捲了你的豪氣,挫傷了你的自信。

你陷入莫名的煎熬而無法自拔:眼看著一個個最親密的家人,突然間,其實也一段很長的時間了,都走了,靜悄悄地走了;突然間,你發現過去所談的、所做的都是度日子的無聊,就像你跟他們之間的所有一切,比雲霧、朝霞、晚靄都不實在,更虛幻,而那一刻會降臨到身上,無聲無息,然後物化,然後留在某些人的記憶,但淡淡地,他們也要走向虛無,一個個、一代代,都走向虛無,這是人生?這是我們降臨的無聊與荒謬?

就這麼樣啃囓著你的心,一口深似一口,一痕之外再加一痕,仰頭河漢,低頭河川,河漢何渺茫,逝者如斯夫,不捨晝夜,欲訴無處,欲哭無淚。空茫、虛幻,化成一顆顆的淚珠,流淌在內心裏,日夜難安。

 

你想起慧可,他說心不安,極度地不安,所以走過繁華富貴,走過經書內典,仍然心中不安,求師──達摩安心。你走過無數的叢林寺院,於心不契;你努力從經典獲得啟發,似懂非懂,掩卷嘆息;你努力學道學密,彷彿類似,苦無入處,陷入不能自拔的憂愁煩鬧,一籌莫展。

慧可不安過,你心也不安,我以前的心也不安過,不安無聲無息地襲上心頭,不是生死的問題,是嚴肅的人生價值,來了這一趟,功名利祿是永恒的嗎?立功立言立德是三不朽嗎?而這一切所謂的永恒價值,幾億年後呢?那時地球會毀滅,當太陽開始膨脹,它熵質錯亂,太陽系走向枯寂,一段段的火焰吞噬他的附庸(九大行星),歷史的古蹟或記憶,都是荒謬地歸零,人類的價值所建立起來的文化或文明,可笑的刻痕,宇宙不會嘲笑我們的無知無識,冷冷地生起又消滅,不曾撼動宇宙的一根汗毛,像你或我的出生或死亡,只煩得戶政人員在文書的作業,連這種作業都是太瑣碎了,所以乾脆儲存在磁片上,你我在人類活動的記錄是磁片?

 

牛頓走到海邊,讓海浪一波波地湧來湧去,走過的腳痕瞬間消逝了,他隨手拾起一個貝殼,美麗的曲度,光亮的色彩,炫耀著它認真的過活與成長,讚賞地說:連貝殼都有那樣高的智慧,我所知道的學問,也不過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只貝殼。這就是我們謙卑的吶喊,努力追求或挖掘到的,其實只是宇宙的一部份真實。

而最大的諷刺是愛因斯坦,就是他讓原子彈開了花,剎那吞噬了千千萬萬的大地子弟,扭曲了知識追求的方向,任何藉口都不能做為免於詛咒他心靈的醜惡。

 

你認為這些是三不朽嗎?否定的不安,像潮來潮去,什麼才是真正的安心?喁喁私語的校園,牟宗三皈依了某某師父。一位思維精闢,立論謹嚴的哲學家,著作等身,有時他還登堂闡述華嚴經,那部不讀華嚴不知人類富貴的華嚴經,那部經中之王的內典,那部佈大見道後開展的華嚴世界。聽眾讚嘆,經教宏傳,牟宗三應該心滿意足了嗎?

沒有,當他靜下來檢視一世的著作,那些震撼學界的著作,口若懸河的經教,對他內蘊心靈的祥和起不了絲毫的作用,面對生死的關口,他深深地扭擰了平靜,不知將何處去,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。他束裝上山,向一位名聞遐邇的師父要求皈依,而這位高僧不識字,不識經綸。牟宗三皈依了,獲得心安嗎?我不知道,你不知道,他知道而已。知道了什麼?

 

萬水千山,登山涉水,哪一個不是為了心安?淚流腮旁,冷熱相混,你還是太幸運了,可以坐在靜林裏,坐在巨石上,迎著和風朝陽,唱和搖落的夕陽。

如果是嵇康,他裸著上身,鼓著風爐,在火紅的爐旁鍛鐵鍊鋤,苟活偷生,只為了堅持心靈一 隅的夢想,酩酊於亂世。然而他頎長俊美的身材,卻在執政者一聲令下,刀斧加身,他沒有選擇、辯白、申訴,痛苦或惶惑都是可笑的風聲。他堅持著彈一曲「廣陵散」,風抖撒著千古的遺憾,琴音渺遠,跳在雲霄,回首是身首異處,廣陵絕唱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擁有此段的緣聚,已太幸福了。你知道嗎?古希臘的岱爾菲有一塊巨石,被尊稱為地球的肚臍,是世界的中心,尊奉著太陽神阿波羅。是太陽啊!陽光灑在巨石山上,染紅人類的理性光芒,神殿外側刻著七位智者的銘言,一位名叫塔列斯的,他大聲而勇毅地說:「人啊!認識你自己!」已是紀元前十二世紀的銘言,仍然明晰,仍然是醍醐灌頂。你太幸運了,還猶豫什麼嗎?

認識你自己,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!

三、疑情

一跨進廟門,斗大的字,瀟洒無窒的三個大字:「爾來了」,蒼勁中透著威嚴。中間神座上凜然不可犯的城隍,兩旁黑白無常,拿鎖帶枷,冷肅的氛圍迅速地攫住你的心,無庸退縮,來有門去無扉,既然來了,赤裸裸的審判,你是判官,你是獄卒,自身是牢籠,無所遁逃。

何必躊躇,你還是姍姍地來了,蒼白而疲憊,頂著蒼茫的天,迎著微涼的秋風,你來了。其實,你不來,你還是要到別地方,任何地方都是囁囁的「我來了」。而我是誰?剛好唐伯虎自己畫好自像,自題一贊,展卷共吟:「我問你是誰?你原來是我;我才不認你,你卻要認我。噫!我少不得你,你卻少得我;你我兩百年後,有你沒了我!」沒有他特有的風流筆韻,失去流傳的秋香傳情,六如居士還是回心在自己身上,做一番徹底的反省,迴思中找到自己!

你來了,你走了,每天來來去去,不要被臘月三十日傳喚啊!醒醒吧,人身可貴。

生命是宇宙中各種物質造成的,而造成人類的機率有多大?你看到的動植物、礦物土地、星球銀河,看不到的電磁波、陽光月色,哪一樣不是宇宙的物質?何況有些物質,人類現有的儀器工具尚無能探測,你的生命是人類的形式,這機率有多大啊!為什麼不好好珍惜,好好地自己慶幸,機緣稍縱即逝啊!

你不安,為什麼不安?你有疑問,你想擺脫這個時間的羈絆,你不想冷颼颼地孤獨或消失。是嗎?會懷疑,會煩惱,會痛苦,那不是「我覺故我在」嗎?如果不知不覺,懵懂地來去,那不是草木礦石嗎?只是還沒有找到答案,但沒有蹞步,哪有頂峰?

 

道家很有智慧,他們遠古的年代就說人就是個小宇宙,睿智而豪壯!現代物理證明人的物質和宇宙的物質都是一樣,都是原子、夸克、微分子的運動狀態,人不自外於宇宙,當無明的驕傲自大,頃刻就會讓你與宇宙隔離,一絲絲的思維,你將是宇宙的流星。道家說你是小宇宙,宇宙恒常的運動律韻,平衡中的不斷成長,都可以從人體的運動中覺察而得。

太重視外表的生物空間了,甚至連這個空間也一直在變動的,埃及的斯芬克斯擋在路上,開口問:「早上四腳行走,中午二腳行走,晚上三腳行走,那是什麼?」從嬰兒到老耄,生物軀體不斷的衰變,是宇宙的常態啊!地球上生物體的不斷長成與演化,是地球這個空間宇宙生存的常態,你享受地球的資源,回饋於地球的,不該是常據空間不為物化的自私吧?尊重地球空間的生態,不是正常公平嗎?

不,你還沒有深入發覺,在這生物體的內涵,那是物理的世界,如果用一架超高顯微鏡觀察人類,突破生物的環狀,人類的構成元素原子夸克,不斷在運動,不斷在產生能量,釋放出來的電流,維持了一個穩定的空間,沒有了生物體,這個物理世界沒有消失,變更中重新組合,你我也同化於宇宙本有的質素。

 

當你清醒,當你想要去了解我們的本源,禪宗說的本來面目時,你是有能力的,你是有資格的,只是你茫然於你的能力與自信。人體自身就具有極為精密的實驗設備,具備了信息採集、傳導、分析處理、記憶及反饋等一切功能,用人體本身來了解宇宙、認識生命是最有效的。心性的修鍊與心靈境界的提高,本身就是宇宙中特有的空間架構,認識自然的科技只是一個物理層次,你或他都可以從更高層瞭解那個最原始的動力。能或不能,只是努力的程度或用心的深淺,沒有障礙你的理由或實物,「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,無為法是心靈的機制。

你以為歷代高僧大德沒有這種深刻難排的痛苦──疑情嗎?錯了,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」,我也曾茫然過,痛苦過,千山萬水過,到處騎驢覓驢過啊!

日本臨濟大師拔隊得勝的「一心論」中曾說:「這種心境(疑情)是最合適不過的,要將它不眠不休地去加深,再加深,渴望解決,以至極度。這種深刻的參究一直透到底,那底便被打破了……唯一可以就路還家的方法是喚醒自己,這就叫做還原,也叫做在極樂國中再生的內證。」那就是如雞孵卵,專一不二,此時若有一位善知識從旁提示加勉,突破的剎那,便知自心即是宇宙的空性,再無絲毫的疑惑,你才能狂心即歇,坐穩山頭。

佈大在菩提樹下開悟過,阿難在迦葉一喚之下省醒,燈燈相續,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。你來了,龍天竊喜!

四、知音

知音難覓,你長長的睫毛掛著晶瑩,聲音那樣軟弱,不似岸旁的柳絲,緩緩地拂過水面,留下絲絲的惆悵?而惆悵是會漫開的,悄悄地爬上你我的心頭。你說伯牙斷琴拜墓的故事何其淒涼,為知音難覓做最佳的註腳,堅持中的感傷,在尋找什麼呢?

震撼在心頭的是無邊的惆悵啊!沒有子期,那把跟著他一生的琴就該碎斷嗎?我只希望你放開視野,豁達地放大知音的領域。

 

那是綠滿江南的湖邊,一叢叢紫藤開了漫天的紫花,搭個棚子,棚蓋上盡是紫色的華貴,嫩綠的藤葉扶持著,美麗極了!

但吳冠中看上了扭曲彎擰的藤枝,古樸的藤枝呈現著萬端的生氣,會心一笑,畫筆一揮,融合了篆書特有的均勻與線條,將藤枝勾勒出無垠的張狂,篆中的草體,堅毅中的瀟灑,紫花與綠葉化成萬點蝴蝶,陪襯著藤枝的蔓舞,既寫意又抽象,跨越了中西畫壇的樊籬,以中國毛筆特有的柔性,敞開了一個新的世紀。

他是介於趙無極與八大之間,但他富有現代的色彩朝氣,更有一顆熱愛故鄉江南的心,自自然然地在畫中透紙而出,濃濃厚厚的感情,一眼就讓你感動得流下眼淚。他畫的是故鄉的情與愛,我卻感染了歷史流轉的曲調,在蘇梆子與二胡中,飄盪的輕輕柔柔的傳奇,夢中難忘,星月攬懷。

這是他的知音,落腳在感情濃郁的故鄉的湖、溪、樹、花與故事上。

 

常玉就不同了,一樣的年代,少年狂達,和異國的藝術家擠在一家咖啡館裡,抽煙泡茶,東聊西湊,放言高論地批評當代的畫風,於是他也興起一筆,用的是毛筆,在聚精會神中畫下裸女、桌壁、風景或花草。但柔軟的筆觸最貼切地表達了人體的蘊蓄,那種柔軟的風韻,似乎嬌柔地吐出女人特有的柔美與長成,傳達神在創造人類時的一瞬所留下來的關懷與期望:繁衍。

沒有邪思的慾望會升起,因為透紙而來的是一個畫框,白白的紙上竟然會留下活活潑潑的生命,淡淡地點出畫家就是神的化身。

但他堅持是西方的油畫,而的確是西方的油畫,透著東方筆調的柔順,不肯回國,是西畫回國幹嗎?我要和西方畫家比高下,讓他們承認我是 西畫高手。而他終生寂寞,老死他鄉,成堆地放在舊書攤,似乎一陣輕風;虧得此地的愛畫人士青睞,大家睜著眼睛收藏,沒有了震動的擁戴,吁吁噓噓地放在歷史博物館。

那是他的知交,喝著咖啡,抽著雪茄,根是虛浮的水萍,茫盪盪地無著落,落暉斜照。

色料、畫版、毛筆、刮刀在一大片的素面上劈開了天地,觸動視覺反應聯想,那不是塗上的;費心地畫上的,用他們的感情、觸角、觀念、視野,把生命力放上去的。無情的畫版頓然生氣蓬勃,衝動著躍躍的活力。一個人可以把生命力移植在畫版、詩歌、陶瓷等藝術創作上,鮮活地重生藝術家的感情世界、理念世界,也只有人類可以擁有這份重生的創造,而且鮮明地刻記著每一個人的時空感受,形成特有的風格,完成了生命的獨立。

常玉想成為與西方畫家並駕齊驅的畫家,堅執著非中國的風格,但卻不得不洩露移植的現象。吳冠中把握中西對比的關鍵,用中國的風格融鑄西畫的理念,注入一股清流,而且在熟悉的故鄉感情上茁壯。他們獨特的風格依然鮮明,但展現的風華流韻千差萬別。

 

每一個人都有佛性,佛性是普遍存在的。如果你把佛字放在宗教定義尋找內涵,你肯定被綁在大殿中,成為木訥的彫像。

佛是覺,生命的覺醒與擴大。禪堂不准設佛像,連香都沒,口出佛字,罰你清掃法堂三天,丹霞把佛像燒來取暖,不是怪異,在不言中喚醒讀者的覺性。如果你也有興趣,寫一首詩,譜一首歌,畫一張畫,捏一把陶,在這裏找到生命的時空,你會投以粲然的歡呼,儘管風格不同,美醜各異,但熱熱的創造力會超越時空,熠熠地散發內心的光芒。

但是,千萬莫被成品的琳瑯現象迷失了你的眼光,透視那個能畫能寫的力量,它為什麼躍躍欲動地驅迫你,就是覺醒的源動力發動的時候,有如開劈天地的巨斧要揮動的凝聚力,灌注了無可抗拒的力量。

 

知音難覓?天曲難聞?自家自有通人愛!

五、信

那是感人肺腑的信,流露著寫信人無限的慈愛,每一字、每一句都是從內心自然升起的關懷,六百五十年後,當我展讀體會,依然深深感觸著他的真心,熱淚盈眶。當初接信的井口禪師,也應該有著相同的激動與感謝吧?

「你的講詞,我從頭到尾都看過了;可惜你沒有抓到那公案的要領。六祖說:不是幡動,不是風動,而是仁者的心動。要想清楚地了知這一點,就須能見到萬化與你本是同根所生,你和世間一切物中的任何一物皆是同一個整體。溪流的潺潺之聲和微風的太息,都是那主人公在說話。蒼松白雪,都是那主人公的顏色。他也就是那舉手搖腿能看能聽的主兒。凡夫能不假思維推理而直接掌握住這一點的,可以許他有少分的內證。但這尚不是徹底的內證。」

「古代臨濟禪師說:你不可以執著一個念頭--認為那就是清淨元明。又說:你的肉身是四大所成,不能聽、不能懂我所說法,虛空也不懂我所說法,那麼那能聽能懂的是什麼呢?」

「一心一意地、直截了當地參這句話吧!拿這公案就像揮舞金剛王的寶劍,把在妄心中出現的一切都斬掉;世俗的念頭生起時,切斷它;關於佛教的念頭生起時,也同樣地切斷它。簡言之,把一切觀念,不管是證悟也好,佛也好,魔也好,統統銷盡,一天到晚只參一個:這聽法的是什麼?到你將所有的觀念都芟盡,只剩一個空時,再把空也勘破。」

「那時你的識心突然開朗,而那能聽的便自然呈現了。努力!努力!不可懈怠!不可半途而廢!須到你自覺猶如死後再甦一樣,只有到那時候,你才能徹底的解決那極為重要的問題:那聽法的是什麼?」

「我怕你常常寫信給我不大方便,所以就寫了這信,你看後就燒了它吧!」

 

這位寫信的人就是日本鎌倉時代的拔隊得勝禪師(1327--1387),他悟道機緣非常殊勝,七歲的時候,他就會追問:假使有靈魂這麼一件東西,那我身上也有一個,它是什麼樣呢?隨著年齡的增加,追問的內容更深入:如果人死後,靈魂會在地獄中受苦,或在天堂中享福,這靈魂究竟是什麼性質呢?但是如果沒有靈魂,此時此刻,在我身中能看能聽的又是什麼呢?他經常一坐幾個小時,推敲不懈,進入完全忘我的境界,不知道自己尚有身心。

有一天忽然直接體會到一切事物的基層,乃是一個充滿生機的空,而實際上沒有一件可以叫做靈魂、身體、心靈的東西,這一覺悟使他哈哈大笑,再也感受不到身心無名的壓迫。

縱然掌握宇宙的基礎是空,這個空不是沒有,不是斷滅空,因緣所生法就是空,無限發展的可能性,但是,在我身中能看能聽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?他重新地用盡一切力量問自己,尋找各地禪師討論。找到了孤峰明覺,認為他是真正的禪師,於是在附近小山頂結一個茅蓬,每天下山請益。

禪,除了自己的突破與奮戰,沒有機緣,沒有良師電光石火的錘鍊,將不是禪者的生命,那是表面的猜測。孤峰無意有意中,炯炯的眼神覷透了拔隊的身心變化,他要在適當的時機,迅雷不及掩耳地敲開拔隊內心深層的障礙。

有一天,半山相遇,孤峰突然開口:「告訴我,什麼是趙州的『無』?」拔隊:「山河草木,莫非是無。」孤峰嚴峻地告訴他:「你的答案中還有些許的『我』在!」

拔隊猛然遭受到身心的撞擊,渾身毛孔,大汗迸流,如醉如痴,好幾次撞到樹木,回到茅蓬,涕淚滂沱,打從心底裏哭了出來,幾個鐘頭,他在痛哭中升起一把烈焰,燃盡了一切觀念、信仰,空空盪盪,淨明無際。

 

你哭了嗎?你還要猜猜嗎?千里傳風,這一刻你我都會痛哭的,哭才能找到爹娘,才能感謝!

 

一生,他以全心的力量維持這個神聖的領受,到了五十歲才肯接機會客,棲身樹上,結庵而居,不肯有豪華的建構,鮮活地展現他平實的世界。

他是那麼誠懇,那麼瀝肝披膽,全盤托出,句裏行間蘊蓄著最大的期待與祝福,最後他只淡淡地說:「看過後就燒了它吧!」別誤會!他不僅要燒掉信,也要燒掉信裏所傳達出來的信息,禪是行門不是解門,一條康莊大道,讓我們筆直走去的,不是佇足研討,無邊風月的。也只有筆直走去,才能燒掉殘留在我們身上的所有無明。

六、鶴舞

「輕輕飄飄,蕩蕩漾漾,若浮若沉,逍遙自在」,看著她唸唸有詞,專注練習「五禽戲」中的鶴戲,遠遠的真有一頭鶴在翠林中舞著,輕盈飄逸,有時翩翩騰空,有時搖曳浩蕩。多麼奇妙的感覺!那不是舞蹈,舞蹈是擬人的,把動物的形態與感情虛擬成真人真事,溶化在人類的創作感覺中。

鶴戲不是擬人的,而是擬鶴的人,感情與動作是鶴在自然中存在的高貴,他們是在沒有人類的時空中活生生的生存的智慧,自然發展出來的尊嚴,而且這種尊嚴和自然律和諧的譜曲,流露著美麗的韻律,祥和、靜默而莊嚴。

無論凌空的翔舞、佇立的岸然,或舉步的悠閒,你不會把他當著一隻生物的譜系,反而是人類學習的對象。鶴在遠古的中國宗祖眼中,或文學哲理的描繪中,永遠站著顯著的地位,昇華為得道的隱士,他們暢然於天地之間,脫離現實世界所有的苦惱與陰暗,「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餘黃鶴樓」,嚮往那高渺的恬淡與清高。

 

遠離名利的拘索,擺脫是非的糾纏,你說他是閒雲野鶴,就像她在林間的鶴舞,不僅因為舞姿美妙,舉足是空,投手也是空,空空盪盪地,卻容易感覺她舞的是宇宙的躍動,聲息相通。大宇宙是空,所以容你無盡的描繪,無限的學習,無垠的創造及無涯的縱橫。

人就是要有一份空卻的心懷,於是虛懷若谷中體會蓬勃的生命。一隻鶴,你當做鳥類,僅有寵物的價值;當做生物,在「進化論」為牠定位;當做舞者,激發你的欣賞與模仿;當做化外知交,莊周的化身,讓你眼光發亮,神馳太虛。任何的基點只因你有一個無邊無涯的心靈而擴大,人類可以與宇宙相比擬的,就祇有這一顆心了,因為他,你有情有愛;因為他,勇於淨化心靈;因為他,可以與宇宙並駕齊驅。

如果你可以留下的,也只有這個深邃難測的心散發出來的輻射,像李白的詩、杜甫的七古、伽利略的「天體論」、牛頓的自由落體……留下來的,哪一樣不是閃耀的光芒呢?

阻礙心靈的浩蕩的是你自己稟持的尺度,正如鄭板橋說的:「五經、廿一史,藏十二部,句句都讀,便是騃子;漢魏六朝、三唐兩宋詩人,家家都學,便是蠢才。」因為在填塞滿了的胸中,已把你創造的可能性毒死,沒有你自我創造的呼吸空間。

 

日常生活中,無形的習性就是窒礙心靈的因素。

呂端(1536-1618),這位明朝的士大夫,死後還被昏庸的熹宗追贈為刑部尚書,清朝的道光皇帝也把他重祀孔廟。

謹言慎行地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,悟得返璞歸真的樸實道理,他語重心長地說:人生就被三種性質拖著走:第一種是天生的稟氣,勇敢的人難免賦有暴戾之氣,慵懶的人退怯不前;第二墮於習俗的牽扯,縱然賢良的人也難免囿於世態現實,只好與世浮沉,依違世禮,無法自立;第三沉淪於物欲,不能自拔,犧牲時間、消耗能力,沉痼流連,至死也逃不掉物欲的誘惑。

習俗與物欲加上天生的稟賦,三條無形的大索,牢牢地綁住我們的心,舉心動念自然落於他們設定的窠臼,造成種種行為。

他又感嘆地分析居常的心想可分為九種:一念孳孳,唯善是圖是正思;一念孳孳,惟欲是願為邪思;非份之福,期望太高的越思;先事徘徊,後事懊悔的縈思;遊心千里,歧慮百端是浮思;事無可疑,當斷不斷是惑思;事不涉己,為他人憂,狂思也;無可奈何,當罷不能,徒思也;日用職業,本分工夫,朝惟暮圖,期無曠廢,本思也。

分析得非常詳細,其實可總分為兩類:正思念與非正思念。人的觀念指導了行為,而人類的想念,如果靜下心來觀察,竟然像一條奔瀉不止的瀑布,片刻不斷地沖刷著我們的心;別以為好夢正酣,不是沒有了想念嗎?難道夢影幢幢非想念嗎?也許以為打坐學禪,你可以截斷妄念。然而那種堅持的打坐,本身就是妄念,況且坐姿不穩,那兒痛這兒痛,不也是會引起不舒的妄念?也許你會認為坐得舒服極了,欲起坐而不能,這不也是妄念嗎?深深的禪定,一坐好幾天,你也有回念起身的時候,不然你不是一個沒有知覺的石頭嗎?

只要保持正思惟,做我們應該做的事,不做我們認為不該做的事,不起不該想的念頭,時時醒覺著,慧劍斬亂思,努力地彼此勉勵。是該做的事,制心一處,把你我全部的精神貫注,持之有恒,竟然發現無堅不摧的智慧,會漸漸地形成巨大的力量,山窮水複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

 

她是鶴嗎?她是窈窕少女,也許你我可以瞬間抓住那美妙的體會,沒有思念的瀑布,身心俱泯,而呼吸是宇宙的孔竅,天地、鶴及你,三無差別,沒有你,沒有我,泯然中一絲絲溫暖,像旭日東昇,阻止不了你的感恩吧!

七、象外

「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;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」柳宗元的江雪,一片朦朧的寒雪紛飛中,你湧出一幅船與漁翁,在寂寥中釣雪的畫面,而那幅畫面似有似無,只能在你的心中湧出;是湧出而不是畫出,滿天的白雪怎麼可能有孤舟、釣客的面目?這是可詠而不可畫的,只可以從心中深處緩緩地湧出一個體會,細著眼,你看到的漫天飛雪中有你孤獨的身影。不是雪,似有似無的,不是你心靈的振盪嗎?這是不可畫出的詩。

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」也無法筆畫的,南山的變化是無窮的,著意山景,你的心隨之而轉,大家都因為陶淵明無意於山而自然見山,自然適意,毫無做作,「悠然」兩字寫盡了詩人的高邈,你如何畫那座南山?如何畫出手中的菊花?一個刻意的留心,「悠然」早就消失不見了。所以這也是不能畫出的,只能在心中湧出,而且是朦朧中透著靈感,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體會。

 

高品的畫家重視自然界的有情化。畫家要與自然對話,必須將自然界的一切花草山林、雲靄雪霧等等變化,能夠當作有生命的活潑潑的生物,當作有感情有意識的人,並且能夠彼此溝通,交換情趣,將氣韻生動展布在畫中,畫家或賞畫的人立即可以與畫交談,作心靈的對話。

但畫筆一落,素絹染上了的感情與筆韻,也不能不受這個落筆剎那的限制,深度與層次的互換還不如詩文了。悠然與獨釣,是無法用色彩筆畫表達,甚至於多餘的文字也會弄巧反拙。詩,獨立的表達了詩人的感情、思想與哲理,比畫的留白更具震撼力,餘味無窮。

 

詩人不願為五斗米折腰,「悟以往之不諫,知來者之可追,實迷途其未遠,覺今是而昨非」,以實際的行動辭官歸鄉;「乃瞻衡宇,載欣載奔,僮僕歡迎,稚子候門」,不是想的一套,做的又一套,那樣依違難擇的兩面人;歸隱以後,「悅親戚之情話,樂琴書以消憂」,完全是一個平淡的農民了。

但詩人不等於農民,他一貫的人生哲理是高遠而曠達的,「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,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」,他諦聽自然的生息,享受自然無限的情趣,也整個身心融於自然了。正如一個開悟的女居士說的:「我獨處的時候,可以聽見一切的東西都在唱歌,每一件事物都有它自己的歌;甚至情緒、思想、感覺也有極微細的歌。然而,在這林林總總的現象底下,它們都相互混合,成為一大片無以形容的整個。」(慧炬:禪門三柱466頁)

不等於農民,但的確是個農民,樸實單純的心靈就是宇宙的心,詩人坦言相告: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,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」這顆清醒的心與俗世的心不同,他用酒來表達,114首五言古詩中,酒字出現三十一次,醉字七次,醪字三次,酣字三次,醇字一次,借酒非為消愁,借酒與鄉友混合一體,保持著一顆孤明獨照,單就他的詩,淵明用「獨」字有26處,孤字7處,幽字9處。

「酒」與「獨」在陶淵明的心靈境界上有著超乎物外的意義,連雨獨飲詩:「運生會盡歸,終古謂之然。世間有松喬,於今定何間。故老贈余酒,乃言欲得仙。試酌百情遠,重觴忽忘天。天豈去此哉,任真無所先,雲鶴有奇翼,八表須臾還。自我抱茲獨,僶俛四十年,形骸久已化,心在復何言。」

他是一片閒雲,一隻野鶴,蒼穹任縱橫,大地任逍遙。

 

放曠自然,孔子也有這份修養,他視富貴如浮雲,但不矯揉,對他的愛徒顏回,這樣露骨的讚賞:太賢能了,太賢能了,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裏,人不堪其憂,我這個學生卻不改其樂。以顏回的心志反射孔子的心志,是很恰當的。

陽貨篇有一章孺悲想拜見孔子,孔子藉口身體不舒服而拒絕,等孺悲踏出門戶的時候,他老人家卻鼓瑟相送。二千年來大家都以為孔子不屑與孺悲相見,故意等他離開的剎那,鼓瑟以表現對牛彈琴的鄙視。

論語前後是連貫的,層層次次闡述孔子的思想行為,尤其孔子重視禮樂,鼓瑟的出現也不過三次。除了上述孺悲事件外,兩次都在先進篇,一次是聽見子由鼓瑟,稱讚他瑟藝登堂,但未至入室,鼓勵他再努力。另一次,他和子路、冉求及公西華三個學生論人生志向,剛好聽到曾子的父親曾皙鼓瑟,孔子也要他發表意見。曾皙說:「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、六人,童子六、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!」一派祥和的氣氛,很得孔子的讚賞。鼓瑟是重要的事,不可能反其道而行。

因此,孔子對孺悲鼓瑟,有一個可能,即孺悲是一個擅長音樂的人,孔子不以語言而以瑟音傳達了他內心的見解。因為同篇前一章,記述了子貢請教孔子的時候,孔子不想開口,最後答覆:「天何言哉!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!」任何人類的語言思想,怎麼也表達不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大化現象!言語道斷,鼓瑟而答,唯孺悲可知孔子的心意。

孔子善言絃外之音,陶潛擅長無絃琴,而柳宗元在漫天飛雪中是否像孫登,喜歡運用一絃琴,彈奏內心與自然相應的音籟?都不是繪畫所能表現的境界吧!

八、大師對談(一)

美國當代禪師凱普樓(R.P. Kapleau)二次大戰時,身為隨軍記者,親眼目睹納粹設置集中營的暴行慘狀,戰後又採訪德、日戰犯審訊,綜觀現實政客的縱橫捭闔,而人類仍然面臨戰爭的威脅,雖然人類擁有比以前更多更好的科技,但誠如杜思妥也夫斯基所說的:「眼看一個人手握無限,卻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心靈的空虛,對人類前景的茫然,他翹首東望,從遠古裡撥開雲霧,冀望尋獲一線光明。「耶穌曾在水面上行走,同樣的,西方人士也須在虛無之海上面走,在無法顯示其依靠性的支持物上飄浮。面對這樣一個岌岌可危的局面,西方人聽說在重洋的彼岸,有人已經在『空』中安住了好幾百年,而且生活得十分自在愉快;這怎麼可能呢?西方人不了解,但是他們所聽到的海那邊的『空無』卻似乎是一種令他們不得不就範的東西。」(禪門三柱前言)

他熱切地開始修禪,曾經三年中在日本臨濟和曹洞兩宗的寺院中度過,他拜在曹洞宗安谷白雲座下習禪。安谷禪師為發心寺原田禪師的入門弟子,五十八歲時爆破無明,成為法嗣,平常只穿著一件破舊的袍子,拖著一雙膠鞋,背負一囊講義,在東京街頭匆匆地走向一處坐禪會場;或是站在擁擠的二等火車上,以絕對的簡樸無視於浮華名利,踏著一長串傑出禪師的腳印前進。孤獨的身影展現了偉大的法身,在擾攘中永持禪定,真正地體現了「常獨行,常獨步,達者長遊涅槃路」!

凱普樓以後一直以禪為生命,廣泛向西方傳達禪的信息,創設「洛溪禪學中心」,頗有中興禪道的志願,著有禪門三柱、死亡之輪、西方黎明及慈念眾生等書。但日本曹洞宗或臨濟宗的作略,雖然讓他飽沃甘霖,他也數度到中國大陸探尋禪的原跡,可惜雲天漫漫,禪師難逢,幾次鎩羽而歸。失望的時候,聽說台灣有幾個人是禪師,他刻意安排會見,時間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十六日,台北市,對象是李挽先生即耕雲居士,陪伴者有文化大學孫智桑教授、田寶岱夫婦。

這是法界的大事。日本曹洞宗雖承襲自中國禪宗,但時空與民族特性,似乎有了變化,況且日本所傳承的是默照禪,僅是禪風作略的一種方便,禪師經常運用無門關,摻雜無字公案,西方人學禪承自日本的為絕大部份,誤以為這就是禪宗的禪;凱普樓與耕雲居士的會談,可以親自體會祖師禪的磅礴氣勢,所以說這是法界大事。

從他們的會談中,只要稍聚精神,就可洞然明白法的旨歸,豁然於禪的赫赫氣勢。本文只是擇要運用片言隻語,請有心人士詳閱原文,體會將更翔實、更深切。

 

凱普樓提出的問題中有三大要點:學佛經過、悟道的現量及佛法對人類心態的助益。以下都是耕雲居士的答覆:

「為什麼要研究禪呢?我覺得一個人的人生應該找到它真實的意義。人究竟為何而活?生命的價值何在?人是虛妄無實的嗎?還是有永恆的一面?……這是我四十多年來生命中的一個中心課題,要想突破這個問題,我也請教過很多高僧大德,他們除了教我老實念佛以外,沒有什麼別的開示,因此我從佛經及禪宗上自己去著手……我把禪做為我生命和生活中唯一的興趣……把禪變成生命的內涵,而非知識層面。」

「我們人為什麼活得不自在?因為他失去了原本自然解脫的心態。所有真實的東西都是原本的東西,所有原本的東西才是永恆的。人只要恢復到接近他原本的心態,便能活得很自在。」

「當人把不屬於原本的污染雜質,洗刷乾淨以後,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有餘涅槃……而當我們將這個肉體擺脫了之後,便可以恢復到生命的原態,那是絕對的圓滿……心經中的詞句,就是生命恢復到法身原態的真實寫照。」

 

這裏推出兩個重要的答案。第一,當人類面臨生死問題的時候,不探索人生生命的究竟意義,只好與世浮沉,自然沒有習禪的必要。

禪的修行過程,就是摒除自性所原無的東西以回復心的原態,這是第二個重點。

耕雲居士不是經由打坐而悟道,也非由經書師父處得個入處,他在「覓心記」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。他說他一直在追求著生命的奧秘,儘管中間有過彷佛是曲才堪聽,又被風吹別調中的心光閃耀,仍一直不放棄從心地上用工夫。最後了悟了「人人本有的真心顯然就是心的原態了;既是原態,也顯然就是潛在意識和表面意識憑藉的本體……祂是由大宇宙大神靈分注出來的光能;祂是一切生命的根性或屬性和眾生平等的所以然!唯有祂才是人人真實永恆的自己,也只有回復、親證到祂的當體,才配說:沒有我,只有宇宙和眾生,我即是神。」(耕雲先生覓心記)

 

石破天驚的大奧秘揭開了神秘的面紗,一千年前圓悟禪師說過,有多少人領略?

二千六百年前佈大說過:「奇哉異哉!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。」

他答覆凱普樓:「就生命的本身,不管是思不思、工作不工作,它都在。思的我不是原本的我,原本的我不思;工作的我也不是原本的我,而是業的我……原本的我是離開工作、離開思想的。」

九、大師對談(二)

關於「開悟」的經驗,在這次座談會中沒有提到,倒是有一段對話涉及「開悟」的部份引用如下:

凱:「照這麼說,您的意思是您已經開悟了嗎?」

耕:「的確如此。──我覺得我必須要說明,一般人對此問題都不肯承認,諱莫如深。聽到別人開悟,都覺得難以相信。而我為什麼勇於承認呢?因為開悟是人人的本分,沒有什麼奇怪的,每個人應該開悟,不開悟反而是不應該。」

凱:「您對於開悟的看法很對,我們為自己、為人類有義務見性開悟,但我們不應該說:我是開悟!世上有誰是不開悟的呢?」

耕:「您說得對。但是我說我開悟,是因為您問我;您不問我,我不會自己說自己開悟。而且剛才我回答這個問題時很為難,因為中國人都很謙虛,不願意說自己開悟了。如果說沒開悟,那是埋沒自己,對人不誠實。並且開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,人人皆可開悟。」

凱:「您開悟時,心靈是如何的一種狀況?」

耕:「我必須說,很多人以為開悟就是發現了什麼奇特的奧妙,或者什麼高深的大道理,其實不是。因為真理是一般的,而非特殊的,開悟並非驚天動地的事情。當我開悟的時候,我發現我跟別人不是兩個,而是一體,佛和我完全平等。即是自他不二、生佛平等,我只悟了這個,同時看到了生命的永恆相。」

凱:「說得好,說得好,您是否可以語言將您開悟的經驗描述一下?」

耕:「請問您坐在我面前時,跟您和別人對話時心態的感受有何不同?」

凱:「我感覺到您我之間沒有任何差別,與其他在座的來賓也沒有任何差別。」

耕:「對,這就是我的答案。」

凱:「是否再請您以另一個方式說明您開悟的經驗?」

耕:「我剛才已問過凱大師,您坐在我面前時,跟您和別人對話時,心態的感受有何不同?」

凱:「我沒有面對其他的人,因為沒有其他的人。」

耕:「既然這樣,您的回話就是我的答案。」

凱:「好,有一句有名的禪語:本來無一物。」

這段對話太精彩了,開悟的人心光可以輻射親近他的人,讓他親證到「本來無一物」的本來面目,這是殊勝的傳心機緣,可惜凱普樓大師雖然習禪多年,仍囿於本身習禪經驗,無法即刻融入法身,剔起本行,滯於理路思考,真有葉公愛畫龍,真龍出現卻失之交臂的遺憾。

 

耕雲居士係於一九七二年駐軍桃園龍潭,用功非常精進,功夫打成一片,行不知行,坐不知坐,食而不知其味。一日,讀袁煥仙詩:「底事痴求佛法僧,羨他北秀與南能,原本一片閒田地,過去過來問主翁」,受到激發,忽然三際坐斷,桶底脫落,了畢大事。從前佛言祖語上的疑點,渙然冰釋。(耕雲導師行誼)

 

凱普樓禪師又談到佛法是否有助於現世?哪一方面對這煩惱的世界有貢獻?耕雲居士以「人的錯誤、正確、快樂或者煩惱,是一個心態問題,不是知識見解的問題。有某種感受、某種見解,當我們人將他的心態恢復到非常正確、合乎中道的調和狀態之下,他就不再有罪惡,不再有錯誤,不再有錯覺,不再有煩惱。人類的世界至此方能變成一個真正的淨土,沒有罪惡,沒有污垢的一個純潔的空間。」作為回答,凱氏頗為同意。

佛法是實踐的,不是理論的。凱氏也認為:佛法在許多其他地區,被當著一種文化上研究的題材,而沒有把它視為一種活生生的生活方式,是一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個必須小心避免的錯誤。他睿智的見解緣自他見性的明確,圓滿解脫自在的自然反應。

耕雲居士也再度說明:「我所說的佛法是絲毫不涉及語言文字的,不談理論,不牽涉邏輯關係,只是一個單純的促使生命覺醒的方法。」目前佛法已經變質為佛學,當成理論哲學的課題去研究,研究的成果汗牛充棟,一遇外境即成頹山勢,把握不了定星盤。如果能夠事理無礙,當下即常寂光淨土,雖入水而不沾泥,世界哪會有動亂不安?心物不二,人我一體,這不是理論的。

 

我們說這次相聚是法界大事,雖然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。但明顯地看出中華禪的精要與磅礴,也為東西方禪法注入了一個新紀元,時機成熟,將擔負起救助人類心靈的重大責任。

新世紀的開始,兩位禪師都先後離開了這世界,相逢的機緣未能創造禪的發揚機會,令我心有戚戚。最後我恭錄耕雲先生親切的〈叮嚀〉共勉:

「往事渾忘卻,勿慮亦勿懼。

秒秒持安祥,涵泳逍遙裡。

堅守獨行道,交往簡為宜;

己溺難救人,專心己躬事。

事事皆因果,不干他人事。

速自淨己眼,正邪當辨取。

 

百死餘孑者,何憂復何懼?

老子豈不曰,患為身而已。

身心原是幻,愚者執而迷;

勿似愚痴漢,臨歧徒從歧。

心若不動搖,鐵輪旋任伊。」

十、另一隻眼

文藝創作或讀書賞析,都必需透過另一隻眼――心靈的眼睛,創作才能源源不絕,不僅自我提升,亦可影響讀者的精神世界;用於讀書才能深入閫奧,與作者對話。孟子說「盡信書不如無書」,讀者不可蔽錮心靈,變成印刷品,貼著別人的封面跟人家走。

八十多歲了,健康硬朗,風姿綽約,精神奕奕,兩眼神光外露,司馬中原侃侃而談,我不必再記錄其他的講詞,只要這鏗鏘的語句噴出朵朵靈性的蓮語,他卓然獨立於高崗上的風姿,颯颯地揮出萬道光芒,這不是嵇康大人先生傳裡的大人嗎?

少了這隻靈性的眼睛,我們無法從內心深處體會著作者內心的召喚,失去共鳴的音域,兩方面都是損失。禪宗公案語錄,尤其需要具備這一隻法眼,才能如響斯應,共話無生。有一則坊間談禪書籍常提起的語錄,臨濟禪師說「拉屎撒尿皆佛事」,輕描淡寫的說是和馬祖道一的「平常心是道」精神相通,是佛的人性化。

這種過於簡單的推論,不但作者封蔽了靈性的激發,自我滿足於自己的淺見,也讓讀者無法產生深刻的探索,容易以「平常」代替靈性的體悟,輕率的領略,似是而非。

禪宗語錄通常是悟道的禪和子彼此之間鬥機爭鋒、勘驗比對的記錄,是悟道之後策勵精進的用語,並不是通常理論或勸誘的文字,非一般學禪的人所能體會;如果用於印證,仍然需要開眼明師從旁督促肯定;如果僅憑我們的心意識去猜測,去衡量,只是意識上的遊戲,所以有文字禪或口頭禪的戲稱,有肉無骨,去禪遠矣!

臨濟禪師有一次率僧眾出坡工作,突然鐘聲一響,有一個僧人笑呵呵地說:「啊!吃飯時候到了!」扛著鋤頭快快樂樂地唱著歌回寺。臨濟讚嘆地說:「這是勝妙的觀音法門啊!」第二天上堂,臨濟問這位僧人:你為什麼聽到鐘聲就回頭走?這個僧人說:聽到鐘聲,肚子餓了,當然回寮吃飯!」

為什麼臨濟師父讚美他是得觀音法門的悟境?悟了什麼?可以「平常心」三字一筆帶過嗎?

再舉遇安禪師研讀首楞嚴經,經句是:「知見立知,即無明本;知見無見,斯即涅槃」,他有一天福至心靈,破讀為:「知見立,知即無明本;知見無,見斯即涅槃」突然省悟大道。

這些公案裡的字字句句,都透露了「佛佛惟傳本體,師師密付本心」的消息,他們悟了的與佈大在菩提樹下睹明星而悟的心靈是相同的,這個心,禪宗稱為本來面目、娘生面,佛經稱為摩訶般若波羅蜜多,「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,不增不減。無眼耳鼻舌身意……以無所得故,菩提薩埵」。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平常心,常持這個心就是定。

宋大慧宗杲禪師曾經提示:「參禪人看經教,及古德入教因緣,但虛卻心,不用向聲名句義上求玄妙、求悟入。若起此心即障卻自己正知見,永劫無有入頭處。」平常心也是句義,是心意識的活動,如果「能於經教及古德入道因緣中,不起第二念,直下知歸,則於自境界、他境界無不如意,無不自在者。德山見僧人入門便棒,臨濟見僧入門便喝,諸方尊宿喚作劈面提持,直截吩咐。」學人看到這句話當下呈現平常心,才真是平常心。臨濟所說的佛事不是要你拜佛坐佛,只是將這個平常心常時正定中呈現,行住坐臥四威儀中不失,即使拉屎撒尿時亦不可失此正定,暫時不在,如同喪家那樣如喪考妣,戒謹恐懼地保任不失,達到事事不礙圓滿境界,趁亦不去。

正定之前的訓練即「制心一處」,作略因師門而異,不必臧否是非。其實也不必非打坐不可,任何學術研究或文藝創作過程,都有制心一處的心境出現,習慣自然了反而沒有覺醒到奧妙而已。例如宋郭熙的畫訓:「凡一景之畫,不以大小多少,必須注精以一之,不精則神不專;必神與俱成之,神不與俱成,則精不明;必嚴重以肅之,不嚴則思不深;必恪勤以周之,不恪勤則景不完。」嚴肅專精才能構圖,心中有圖,成竹在胸才能著墨。

像郭熙說他構圖的時候,必須明窗淨几,一炷爐香,精妙筆墨,盥手滌硯,就像會見高貴的賓客那樣莊重,等得神閒意定才開始著墨,「豈非所謂不敢輕心挑之者乎?」心寧氣閒,萬事俱忘,不是制心一處嗎?

能夠制心一處,觀察才能入微,落筆又有饒自然所警惕的十二忌:布置迫塞、遠近不分、山無氣脈、水無源流、境無夷險、路無出入、石止一面、樹少四枝、人物傴僂、樓閣錯雜、滃淡失宜、點染無法等。平常訓練不可疏忽,「及乎境界已熟,心手已應,方始縱橫中度,左右逢源;世人將率意觸情,豈草草便得?」(郭熙畫意)。

將這個制心一處的專精再提昇,打破這個一境性,萬里無雲萬里晴,就是大慧宗杲禪師所勉勵的精進境界,從這裏奠定了良好的修行基礎,如果有意無意揮洒,自然空靈,非禪畫嗎?王維山水訣有句殿後話:「不迷顛倒,回還自然,遊戲三昧,心潛歲月之久,自然探索幽微,妙悟者不在多言,善學者還從規矩。」剛好是一則雙關的語句,道得平常心是道麼?

十一、鄉野

煙花江南,杭州獨秀,豐子愷置身西湖的灩瀲中,他筆述每見一中年釣客「蹲在岸上,向湖邊垂釣。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,釣鉤上裝一粒飯米,掛在岸石邊,一會兒拉起線來,就有很大的一隻蝦,…

…釣得了三、四只大蝦,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裏,起身走了。我問他何不再釣幾只?他笑著回答說:下酒夠了。我跟他去,見他走進岳墳旁邊的一家酒店裡,揀了一座頭坐了……。他也叫了一斤酒,卻不叫菜,取出瓶子來,用釣絲縛住了這三、四只蝦,拿到酒保燙酒的開水裏去一燙,不久取出,蝦已經變成紅色了。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醬油,就用蝦下酒。」

這位無名的中年釣客不是隱士,而有隱士的情懷,也許這種遺世獨立的氣質是天生的,深淺強弱不同而已,他會不時在你我的內心深處蠢蠢欲動,就像春蟄的萬物,感召於萬象更新的氣象,破土而出,讓你我在擾擾攘攘的塵寰中,享有清新的寧靜。

 

善於觀察人世百態的豐子愷,不僅是著名的漫畫家,也是散文高手,而最可貴的是他生活的真誠、生命的含蓄。把生命與理念結合,生活就是理念的一貫堅持,充分表現了儒家一以貫之的理性實踐。

 一九三三年豐子愷回到家鄉――桐鄉石門灣起造房子,不裝電燈,使用火油燈,掌握鄉野的風味,他記下了那段日子的可愛:「我的親戚老友常到我家閑談平生,清茶之外,佐以小酌,直至上燈不散。油燈的暗暗和平的光度與你(新屋取名緣緣堂)的建築的親和力,籠罩了座中人的感情,使他們十分安心,談話娓娓不倦。」出入除了父老鄉野人士外,當時一批可愛的作家,如夏丏尊、朱自清、朱光潛、匡復生等,讓緣緣堂著實熱鬧一陣子。

為了追憶這一段時期的美麗歲月、溫馨的人情,豐子愷畫了一幅「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」,取自王安石示長安君(安石妹)的詩:「少年離別意非輕,老去相逢亦愴情;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。自憐湖海三年隔,又作塵沙萬里行。欲問後期何日是,寄書應見雁南征」。豐子愷沒有王荊公的大風大浪,像千千萬萬的大地兒女,只寄望在平安的日子裡,讓一顆心靈自由馳騁就可以了。

 

中年釣客酒店燙蝦,固然逍遙,但遠遠不如昏暗的油燈中透著黃黃的寧靜,此時,一彎初月高懸天空,幾顆星星閃爍,清風吹窗不響,但使主人能醉客,拉起胡琴,在伊呀伊呀的韻律中,胡亂雜彈,酒香詩香的笑語中,緣緣堂敞開了宇宙的呼吸,濃濃的友情會讓人醉倒的。

文學會醉人,不是文字的百變奧妙,只因那一顆純樸可愛的心,散發自然的關懷。像白居易的飛柬〈問劉十九〉:「綠螘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,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」寒冬裡望著家裏新釀成的酒甕,酌酒在紅色的小火爐中溫燙,他想起的是朋友,因此吩咐書童邀請他們共聚一杯,那種自自然然散發的真誠與友愛,酒香與爐火才能傳達,心是遼闊的,情也是遼闊的,毫不掩飾的感情在短小的絕句中跳躍。

 

詩人兼具隱士的品格,一直是中國文學上的明星,隱士自然形成獨特飄逸的氣質,來如風,去如風,最著名的是開唐時的虯髯客:他是富豪,放宕磊落,初遇紅拂即結為異姓兄妹,見世民氣質英發,幫助他成就霸業,展開一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故事,最後是無所見其蹤跡。

也許你會以為那是傳奇。但傳奇有時候卻流下確實的線索,明太祖朱元璋開國之初除了劉伯溫軍師,背後的周顛,一生瘋瘋顛顛,在查良鏞的《笑傲江湖》中,他是明教的護法,但他的確是朱元璋的好朋友,時常提供軍國良策,助他完成王朝霸業;等到朱元璋開國登基,他即時隱居不仕,甚至正史不列傳記,但朱元璋卻為他寫下生平略傳,可見他們感情的豐厚。

 

當大傳統受到儒家或士大夫的重視,視為歷史發展洪流中的主體,也讓我們以平衡的眼光,注視小傳統的鄉野氣質,那種淡淡的芬芳維繫著社會進化的力量,而且這股力量更可以用易經來推演與闡述,除了政治軍事舞台的角色之外,其他的領域幾乎都不是大傳統制約式教條所能培養出來的。奇異的是,他們一直維繫社會的相對安定與發展,也更能讓我們諦聽民族內心的聲音,從遠古的跫音,就細碎地一直響著,無論是農民、樵夫、漁賈、販夫、走卒,如果幸運的話,隱含的智慧不能不讓我們折服,自然不能不讓我們謙卑吧!

十二、庭前柏樹子

趙州從諗禪師學行高超,強調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,也就是全人格的禪師,一舉一動,一棒一喝,都是本來面目的展現。

一個和尚問他: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?」

他答得乾脆:「庭前柏樹子。」

這個和尚摸不著邊,就再說:「您可不要將境示人。」

師說:「我沒有將境示人。」

「那麼,如何是祖師西來意?」

「庭前柏樹子。」

這種禪師的回答是語錄的特色,沒有委婉動聽的道理,也沒有親切動容的慈祥,但的的確確是全人格化的自然展現,毫無一絲丁點兒的隱藏,當下即是,毫不做作。學人如果沒有辦法當下拋掉意識的迴旋,只有墜落在永遠解不開的義理裏,怎麼樣梳爬也梳爬不清。因為禪是直指人心,沒有一套道理,凡有道理都是戲論,戲論是玄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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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則公案普遍傳開了,震撼了學人的心絃,沸沸騰騰地在學人中播揚、探測。有一次法眼碰到了趙州的徒弟一光孝覺和尚,問他從什麼地方來,他答趙州。

法眼問他:「請問從諗禪師是否有句柏樹子的話?」

「沒有。」覺和尚斬釘截鐵地回答。

「學人南北往來的人都說有這句話,你怎麼說沒有?」

覺和尚說:「先師的確沒有說過這句話,和尚您不要毀謗先師吧!」

這又是一則公案。「柏樹子」三個字出自趙州親口直說,覺和尚卻一口否認。法眼文益禪師豎起拇指,誇讚趙州有個智慧型的徒弟,並沒有與覺和尚爭個水落石出。他們在這頃刻的機鋒,瞭然於彼此的悟心。

大慧宗杲禪師詳閱了這個公案,他評頌:「如果說有這句話,就蹉過覺和尚的心意;如果說沒有這句話,又蹉過法眼尚的勘驗;如果說兩邊都不相涉,又蹉過趙州的有言顯無言的深意。」他又深深地點撥一下:「直饒總不這麼,而別有透脫一路,入地獄如箭射那麼快猛。畢竟怎麼樣才對?」他舉起拂子拂一拂說:「還見古人嗎?」喝一喝就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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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殊心道禪師(1058-1129)是慧懃佛鑒的弟子,佛鑒與大慧杲都是圓悟的弟子。他首先在成都學習唯識論,滾瓜爛熟,頗為自負。同窗好友有一次提出問題:「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,是唯識論的重點。那麼眼前萬象森然粲備,心識何在?」他竟然茫茫語塞。

他乃決心到外參訪名師,都五十歲上了,到外叩頭求教,謙虛得很。有一次到佛鑒禪師的駐錫地太平山,剛好碰到夜參。鑒禪師舉柏樹子這則公案,說到最後,覺鐵嘴云:「先師無此語,莫謗先師好。」他疑情大發,趙州明明說過這話,為什麼弟子覺和尚要否認?掛在心裡頭,排遣不開。

有一天夜裡,豁然開悟,整個心胸開朗起來。馬上跑到方丈室想把心得報告給鑒禪師。

鑒和尚了解他來意,故意把門關起來。心道急著說:「和尚莫謾我。」鑒和尚說:「十方無壁落,為什麼不進來呢?」他舉掌戳破紙窗,鑒和尚才開門讓他進門。

一踏進門,又掐住他的脖子:「說!說!」心道將兩手捧住鑒和尚的頭,啐出一口痰,轉頭就走。天明,呈上悟偈:「趙州有個柏樹話,禪客相傳遍天下,多是摘葉與尋枝,不能直向根源會。覺公說道無此語,正是惡言當面罵。禪人若是通方眼,好向此中辨真假。」佛鑒深深首肯他,之後別開生面,大展禪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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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竇重顯禪師(900-1052)是智門光祚的法嗣,香林澄遠的法孫。在大陽山時,有一天,他舉揚柏樹子的公案,有一個學人說覺和尚說先師無此語,莫謗先師好,法眼文益大大誇讚他:真獅子窟中出來的好傢伙。這是什麼道理?

重顯說:「宗門抑揚哪有規轍可尋呢!」

當時有一個名叫韓大伯的苦行者,在旁側匿笑不服。

等學人走開了,重顯問大伯為什麼漫笑?

「笑知客智眼未正,擇法不明。」

師說:「願意承教。」

大伯開口作偈:「一兔橫身擋古道,蒼鷹才見便生擒。後來獵犬無靈性,空向枯樁舊處尋。」就此分別。

他到北塔參祚禪師,向前問:「不起一念,云何有過?」

祚師召之近前,突然用拂子打一下,才想開口

,又被打一下,重顯豁然開悟,才把韓大伯這段公案消融。

重顯後至雪竇開堂說法,禪法盛行。有一天經行植杖,僧眾隨後,他問大家:「雲門門人問:『樹凋葉落時如何?』,他答:『體露金風!』雲門是回答門人的話呢?還是解說呢?」

有一位宗上座向前問答:「等待老漢有個悟處再答。」

重顯聚睛一看,驚呼說:「你不就是韓大伯嗎?」

「我也瞥地,所以剃度為僧了。」

重顯召集大眾,向他們說這位宗上座是十幾年前在大陽山時相識了,在這兒韜光養晦那麼久,連我當上方丈主持都不來攀緣,實在是修行人,今日有幸相認,應該升座說法。

有個僧人即刻問他:「劍未出匣時如何?」

宗上座:「神光射牛斗,千兵雖易得,一將實難求。」言罷下座,大眾聆言非常佩服。

其實當初重顯到北塔參祚師後,就在師旁服侍五年,因為曾會學士推荐他到靈隱寺,順手寫了一封信要他面見住持,重顯就到靈隱寺潛修。三年後,曾會奉使浙西,順途至靈隱寺,竟然不知有重顯這個人,逐一清查才發現他。曾會遺憾地問他為什麼沒有把書信轉達住持,住持是他的好朋友,一定會好好照顧。但重顯也只笑而不言。

這兩位都是禪門典範。知有之後如何保任?善護持,善咐囑,是一段真實的修行,他們都已在日常生活中禪味為食,只待因緣出世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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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休相國有一天寫了一篇經論的文章,呈給黃檗禪師批閱,黃檗只把這大堆文章放在桌上,閉目養神,一頁也沒看。好長一段時間以後,開口說:「你會意嗎?」裴休坦白說:「未測師意。」黃檗乃說:「如果能夠這樣孤炯炯地體會下去,還有一點禪味;如果形於筆墨上論證,哪有我禪宗的份呢?」裴休感悟之餘,作詩為記:「自從大士傳心印,額有圓珠七尺身;掛錫十年棲蜀水,浮盃今日渡漳濱。」因緣盛會,如清風明月,然而黃檗心中湧不起一絲絲的喜悅。

有一次他老人家拄著杖,敲敲大地,感嘆大唐國度學法的人那麼多,偏找不到禪;停了一下,他改正地說不是沒有禪,是沒有獨具慧眼的禪師啊!他整日的行持的境界如何呢?「終日吃飯,未曾咬著一粒米,終日行,未曾踏著一片地。與麼時,無人我等相,終日不離一切事,不被諸境惑,方名自在人。更時時念念,不具一切相,莫認前後三際,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前際無去,今際無住,後際無來,安然端坐,任運不拘,方名解脫。努力,努力,此門中,千人萬人只得三個五個。」

 

仰望雲天,庭前柏樹子高高地聳立,飛雲如絮,朵朵是慈悲的法語!

十三、轉河車的女人

名作家葉曼女士,原名劉世綸,北大經濟系畢業,卻嫁給外交官的田寶岱,一直隨著夫婿在外館工作,餘暇著作,才氣橫溢。一九八四年三月陪美國當代大禪師凱普樓到台灣,與南懷瑾師及李挽師參禪切磋,轟動法界。而她參禪開悟的一段公案,更富戲劇性,爰簡介供借鏡。

八歲立秋後,家人到館子吃羊肉貼秋膘,看見師傅宰殺羊隻,咩咩哀叫的聲音跟人哭聲相像,涮鍋子的時候心頭大大難過,從此戒葷。她戲稱吃儒家素,因為孟子有句「見其生,不忍見其死;聞其聲,不忍食其肉」,不是信佛而戒殺。家人朋友怎麼勸,始終不改初衷,這是沒有道理中的道理,自然醞釀的戒德。

十一歲,父親要她從清淨居士學成唯識論。清淨居士即韓德清,與王雲五跟她父親義結金蘭,共同反袁,被他父親延為教席,時稱「南歐北韓」,與佛界大護法歐陽竟無齊名。北韓佛學高深,但對十一歲的小孩講性識,簡直兒戲,反而造成排拒的反感心理。

造化弄人,中學還未畢業,父親去世了,她只好撐起門楣,負擔家計,奉侍寡母,供給弟妹就學,還要攤清債務,卻不忘就學進業,真是一個奇女子。

珍珠港事變發生後,她的夫婿到芝加哥做副領事,從此十三年中,夫唱婦隨,跑經很多國家。一九五六年回國任職,她到中央廣播電台工作,除了播音還從事寫作,筆桿下頗有妙文。

 

中年,人生最徬徨的日子,繞在心中的是:什麼是人生?死了以後向那裡去?找書讀,找朋友討論,寫的說的,無非是一大堆不太能瞭解的名相、概念,可能作者、說者自己都搞不清楚呢!有一次,她勇敢地向牧師請問:

一、為什麼上帝造了亞當,又造夏娃?

二、伊甸園裡種了智慧樹及生命樹,卻告訴他    們:只有這兩棵樹上的果子不可以吃。為什麼?

三、為什麼又多造了一條多嘴的蛇,引誘夏娃,再引誘亞當吃禁果?

四、亞當、夏娃、蛇都是上帝創造的,上帝為什麼不能防範他們犯罪?或不能控制他們犯罪?

五、上帝是否預知這些事?

六、可知上帝並非全能、全知,且比不上一個   普通父母對兒女的仁慈。

七、吃了禁果,而這個禁果是上帝故意造的,人類就該受到這樣的果報嗎?

聖職人員、信徒大眾沒有一個人能夠圓滿地解答,她依然徬徨、困惑、煎熬。她是個健康而清醒的人,所以想根本地解決亙古以來的金箍,並無意對宗教做批評,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太可愛了!就像從小長大的過程,沒有迷失過本有的智慧,那是造物者的智慧,沒有吃禁果前的智慧,她牢抱緊抓。

 

偶然碰到張起鈞教授,北大老同學,他說認識了一個當代奇人,邀她拜見,可以論劍華山,笑傲江湖。

一見面:「我想請教生死問題」、「我想知道生從何處來,死向何處去?」快人快語,單刀直入。

奇人說:「你知道了,還不是得活下去?你知道了,還不是照舊的會死?」

她冷靜地答覆:「這其間可有分別。知道了以後,至少活著不會活得亂七八糟,死也不會死得糊里糊塗。」

這個奇人沉默一段時間,轉頭向張起鈞說:「這位太太倒是可以學學禪!」從抽屜抽出一本禪海蠡測相贈,約定每週見面一次。

他,就是譽滿海內外的禪家──南懷瑾先生。

 

五年後,一九六四年,農曆大年除夕,她拎了幾件衣物從美國飛回台灣,報名參加南老師的禪七,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:「假使這七天之內,我若不能證實任何東西,從此以後,我不再學佛,不再談佛了。如果只是談禪說法,抓不著,摸不到,碰不見,豈非浪費生命?」

也許繃得太緊,自己像瘋狗似地豎起一副不可接觸的防衛系統,開眼發脾氣,閉眼生悶氣,弄得雞犬不寧。南老師個別談話:「靜下來,什麼都不要想!」靜了下來,突然間有如醍醐灌頂,真正地體驗到「狂性自歇,歇即菩提」的不思議境界,一切問題立刻溶化消失,心中豁然開朗,一股說不出來的歡喜、舒暢、寧靜流貫全身。

「就這麼平凡?」

「從來就沒有隱密!」

晚上剛躺了下來,突然感覺下腹部,肚臍以下,整個熱氣充滿,就像山裏氤氳的雲,翻滾瀰漫,越來越厚,既暖又充實。忽然有一股氣從密集的雲層裡直往上衝,順著喉嚨、唇、舌、人中、鼻子到眉尖,然後分成三叉,牢牢地把頂門按住。意一到,即可順著意念上升下降,分股從後面尾閭,沿著脊椎、後腦,然後分為五支衝了上來,前後兩股氣,上面各分出叉,把頭密密抱持住。

這是任督兩脈打通了的氣象!

這是道家的三花聚項!五氣朝元!

那天下午,再次打坐,發現月經也來了。這是一陽來復的奇緣。南老師高興地說:「好哇!趕緊斬!」「斬赤龍呀!最好的機會!」顯然也難倒了學貫中西的南老師了。南老師是男生,沒有這個經驗,只能提醒她好好把握這個機會。怎麼辦?福至智生,放下吧!放空吧!沒有辦法中只好想出這個空辦法。

奇蹟出現了,猛然地血停止了,一瞬間,身上前後兩道氣變成一道激流,周身上下前後輪轉,卻有一條軌道可循,有個突突的東西奔馳著,像一個小小的火車呢!

南老師驚奇地說:「你怎麼有這麼好的運氣,真是瞎貓又碰上了死老鼠,這是轉河車呀!」這是道家夢寐難求的奇遇,以前在大道靈源歌上讀過,以為是千載難逢的道體,通天徹地的大事,葉曼這麼輕易地修得了。

她感激地說:「流浪了二、三十年,現在,總算找到家了,從此以後,不必再去東奔西闖」,她再開始從結婚後斷掉的素食,這是真真正正的釋家素,不再是儒家素!

回到菲律賓,使館、家中、朋友間發生的瑣碎、煩惱,微波不生,內心平靜,不會生氣,不會激動,不願多說話,不願多見人。任何事都是雞毛蒜皮小事,算不了什麼,淡淡地,似乎進不了心;而心窩熱熱的,一堵牆隔絕了內外,生活平淡了,也孤獨了。

「這個心真是能影響物的,它給了我很大的震撼,這才使我能夠真正地知道如何安身立命了」。從小長大養成的自傲、自負消融了,「我慢」消除了。至於浩瀚的佛法、佛學呢?德山面見龍潭禪師的公案,可以印證了:「窮諸玄辯,若一毫置於太虛;竭世樞機,似一滴投於巨壑」。佛法是多餘的,但卻勇於宣揚佛法,內心湧出一種超越言語的安逸,貪瞋痴漸走漸遠,雖未受戒,戒德自然森嚴。

 

一九六八年新正又有禪七開鑼了。

香板一響,老師朗誦寒山的一首詩:

「我心如明月,寒潭清皎潔;

無物可比擬,教我如何說?」

內心竊喜,那不是此時此刻的心境嗎?不求而得,不思而誠,那不是清涼的明月一顆嗎?

突然老師一聲震天價響地大吼:「錯了!太冷!要不得,那是冰窖寒凍裡!我們要:

我心如燈籠,點火內外紅;

有物可比擬,明朝日出東!」

整個人呆在那裏,動彈不得,有心不能想,有口不能言,冰冷的身掉落一潭熱水似地化掉了,找不著自己了,又彷彿在虛無縹緲中,沒有一個立足點。

走向花園,濛濛細雨中,杜鵑花開得好漂亮、好華麗、好莊嚴。盪出一段詞:「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,似這等都付與斷井頹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!賞心樂事誰家院?」不是《牡丹亭‧遊園驚夢》的一段嗎?想起湯顯祖,想起偉大的文學家,想起每一個節奏中跳動的心律,良辰美景豈在枯木寒崖裏?

一個大翻身,活過來了,另一種喜悅,另一種充實。卻突然間有一把刀刺進了心房,痛徹心脾,頭上汗珠如同黃豆般大地滴著,渾身乏力。那把刀突然刺向右邊,右邊大痛;突然刺向後面,後面大痛,號叫了起來。

南老師說:「我的天啊!你的心在左邊,右邊、後面哪有心?」

歇即菩提,突然間痛止住了,圍繞著胸部,一根帶子由左向右地急轉起來。告訴了老師,南師驚奇地說:「你怎麼有這麼好的運氣,真是瞎貓又碰上了死老鼠,撞到了機關!」隨後,腰的部份也有一根帶子轉了起來,然後,密處一條小圈圈亦在轉,接著,喉間一個較大的圈也跟著轉,像馬戲團上套圈的把戲。像動手術,麻藥漸失,神機正在恢復時的情形,全身虛脫。那不是五輪、七輪?藏密的秘密盡在這裡。

佈大說:「心能轉物,即同如來。」心觸真理,色身就相應起了變化,心物不二呀!心是了不起的,而色身也是了不起的。心身不二,不是偏枯。偏枯是氣功,是守靜。修行的過程,一定會有證量顯明的,但不可以墮在神通的眩奇上,沉迷於神通將與佛法的契悟慚行漸遠,走入邪道,萬劫難復人身。縱然中脈打通了,內外光明,又有什麼了不起,離成佛還差得百千萬里路呢!

一切又走向平淡了,她感悟地說:「拿這有限的時間,用我們這微細的智力去追求、證實無涯的佛法,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眠不食都忙不過來,哪有閒功夫去感覺無聊?去應付無聊的人?做無聊的事?惹無聊的麻煩?」

 

人身難得今已得,佛法難聞,善知識難遇。縱然遇到了善知識,無始無明及我執塵垢會令我們信賴嗎?會讓我們肯決並決心追求嗎?那可要有一份慧根、一份毅力、一份虔誠,稍縱即逝啊!

有千里馬,沒有伯樂如南師,葉曼只是個作家,只是一個優秀的婦女。難怪黃檗禪師會慨嘆:「不謂大唐無禪,只是無禪師!」

那段輝煌的日子,寶島一切欣欣向榮,燦爛的禪開了朵朵華貴的花,有一番中興氣象。如今呢?禪像冷灶中的寒灰,撥出一點火花也值得欣慰了,只有那一點禪學與禪教竟然據座學獅子吼,不僅無禪師,連禪和子也沒蹤影了。

十四、黃麻

從前早稻與二期稻作有一段二個多月的空閒,農民乃播種黃麻苗,到七月底約長到兩個成人高,綠油油一片,主人會沿家招呼大家幫助剝取黃麻皮。農民利用一張板凳,將黃麻尾折斷,將皮置板凳上,麻桿在凳緣下,用力抽拉,皮與桿就分開了。到了黃昏,主人收取黃麻皮,農民將黃麻桿挑回家。

黃麻皮成捆放在水溝浸泡去青,待柔軟後可製成麻繩及麻袋,是農村的一大收穫。黃麻桿曬乾後與稻桿是農村的重要燃料,構成農村社會和諧的動力,在剝黃麻皮的時候邊工作邊聊天,增進情誼。而黃麻是天然植物,容易腐爛,每年播苗收穫就是一個很好的自然循環,因此種黃麻是農村的一件重要事情。

突然間,塑料繩與塑料袋侵入市場,經久耐用又便宜,天然瓦斯成為炊食主要燃料,一下子,黃麻消失了,不能種了。農村有一段空閒,收入減少,燃料支出增加,人間交往漸漸脫離了感情的照顧,進入商業的交往。隨著工業的開發,農民變成工人,離鄉背井,農村風貌迅速改變,商業文化與價值觀念主導了社會的腳步。

 

田間原有大量的蚯蚓,為土地進行徹底的翻耘,提高養分,也是養鴨人家的主要飼料;蚊蚋又提供青蛙繁殖,就這樣,稻田裏的稻米仰頭伸長,青蛙合唱,蝴蝶及蜻蜓湊熱鬧,連稻田裏都有田螺及鱔魚、土虱、吳郭魚,豐富極了,每一塊田地就是一個淨土,踴踴躍躍的生命,群起群落,共享雲天星月。

農會運來一包包的肥料,一瓶瓶的農藥,開起講習班,不是育種培苗,而是如何施肥灑藥,你不能不擠進這個思想進步的班,否則你就列入頑固落後的名冊。毫不猶豫地灑下肥料、噴上農藥,收穫量果然增加了。幾年以後,你發現肥料與農藥使用量漸漸增進,收支大部份費用花在這些東西上,白忙一場。你想廢耕,閒著無事,東家長西家短真無聊,還得多少種一點點,聊當工作與消遣吧!

拿張板凳在星月下,天空灰濛濛的,看不清北極星或太白星,你也奇怪,小巧的綠繡鳥消失了,蛙鳴消失了,你乍驚,怎麼連蝴蝶、螢火蟲、蜻蜓也消失了?更不用說紡織娘或土地公的坐騎──草尾蛇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。你喃喃地說:應該再重新編一部《封神榜》。

可是這是一個不連續的時代,任何事情都可引起一個獨立的連鎖反應,然後經驗不能累積,經驗的累積將變成龐大的恐龍,反應運動機能衰退,你只能重新思考另一個思維的空間,漫無邊際。

 

那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吧!設計的建築師洋洋自得地說:揉合了世界三大宗教的建築特色,突顯出這座寺廟的崇高地位,萬教之上。口氣好大!花了近五十億的新台幣,睥睨群山,華麗莊嚴,將永垂不朽。

有一位笨笨的女記者,偏偏不懂風趣,說九二一地震傷殘未復,災民重建困難,這座寺廟這時候開張營業,是不是有背宗教的慈悲事業?何況嗷嗷待哺的失業群眾那麼多,一磚一瓦的堆砌有那麼迫切嗎?

她顯然不懂數學,地方父母官比較靈活,振振有詞地宣稱,這座寺廟每年可以吸收二百萬以上人次來參觀禮佛,一個人二千元的消費,就可產生四百億元的效益,如果有乘數效果,每年創造八百億元的效益也沒問題。況且附加的旅遊業、餐飲業、禮品加工業等等,南投災區馬上會振興起來。況且,他嚴肅地加重語氣說:宗教可以治癒心理的創傷,道場提供了心靈救濟的健康指導,對社會貢獻更無法估計。可惜年底的縣市長競選,他連任失敗,一臉懊喪,又擔心失業,當時他可能忘記了可以到這座道場當義工,接受道長的心靈輔導。

又有一個男記者我執太重,連續二、三天在新聞報導裡說明,宗教的心靈救濟是啟發當事人的自覺,並不必須寺廟的壯碩,或道長的形象膨脹。他又引述歷來禪宗很少有寺廟,重視茅蓋簡屋,禪堂裡連佛像都不懸掛,一樣在歷史上形成泓流,壯闊無垠。

他的錯誤是太謙虛,信徒說寺廟蓋得越大,表示道長的悲願愈大,廟宇有多大,道長的悲願就有多大。當下的道長悲願深宏,這座未足以彰顯其悲願的萬分之一。為了證明這一點論據無誤,他們轟轟烈烈地迎來當今的元首來參香禮佛,只看他在鞭炮漫天聲響中緩步而行,沉重有力,拈香之後,謙虛地向這位道長跪拜下來,這位道長也端坐不動,接受大禮,臉不紅心不跳,總統大人還要致詞表揚他的悲願足式,一再讚揚表示欽敬。

我們瞪大眼睛看了這一幕感人的場面,凝起心身,期待道長能夠展露禪者的風範,吐露一點禪機,或者豎起拂子,說說我手何似佛手?我腳何似驢腳?或者拿起棒子,說說朝打三千,暮打三百,輕輕向總統先生點掇本來面目,也好沾光受益。可惜,梵唄又起,總統先生快步離去,道長依然不動如山,看不出幡動?風動?心動?山動?河動?樹

動?只見一大群人進進出出,萬頭鑽動。

轉身往後山走去,赫然樹倒山裂,地震遺跡處處可見,一片桃樹掩映中,簡陋三間農屋,走上台階才知道是精舍。老師父笑容輕點,親切祥和,言語不多,兩個侍人陪伴,山中歲月留給他們鳥啾雨聲,語音暢快,俗禮免了,連佛語也免了。請問師父可有打禪七,訓練學人習禪?

他笑開了,指指書櫃內的高僧傳、指月錄等等,他只問我:可有打禪七的制度?禪坐開悟的佔了多少頁數?他的弟子德昱說:雍正朝,拿了一把劍逼向高旻寺天慧和尚:割切你這個癩痢頭時如何呢?君無戲言,宮中有禪堂,限你七天,如果答不出玉琳國師宗旨,必割切你這個癩痢頭!這樣的威嚇下,天慧不遑寧坐而急著跑香,到了第七天,無意間撞上柱頭,豁然開悟,保住了頭也成了禪師。施主,您可撞柱子看看,何必理會打不打禪七?

斷層上的輝煌,不連續時代的水晶球,施禮告辭,這一次認真地看到花開的欣悅,花的欣悅與你的欣悅是一樣的。風的確在動,花在動,心也在動,在同一個旋律上,連土地都在這一個旋律上運動。

 

你再次看到黃麻綠影婆娑,盪過一個沉默寡言的農業專家――沈宗瀚先生,我國第一位務實的田間實驗與推廣的農業專家,一九三九年八月,他在四川榮昌農地遠遠望見有八市尺高的作物,近前一看,黃麻!他驚呼,黃麻與農民的生活緊緊地扣在一起的,榮昌與隆昌兩縣每年產黃麻就有六千六百多市擔,你多不希望他們也步上台灣農村的後塵,讓塑料的鞭條打碎黃麻,但可能嗎?

你糾纏不清了,到底要不要打禪七?塑料袋或黃麻袋?如果只是袋子,打禪七好了!

十五、一念三千

熊十力先生百年誕辰紀念,鵝湖雜誌社舉辦一場座談會,楊祖漢這樣說:「似乎自己的生命,在閱讀這書(讀經示要)的過程中逐漸純潔,逐漸真實。似乎有一股內在的生命力逐漸要生發出來。這給予我極大的滿足。」閱讀聖人的經典、哲人的凝思或高質量的作品,這是很自然會滲透心中的共鳴。

這時候,讀者的心和作者的心交融著,心的質量互相交流著,以至於完全一致,證明了心的世界是超越現象界的三次元世界的。

楊祖漢又說:「似乎熊先生的感人力量,並不須懂得他的理論才可以感受到。文字理論是他藉以表露他內心的不容己的真實生命之工具,你可以透過他的文字理論來了解他的實感,你亦可直下以自己之實感來和他相照面……,自然會逐漸擺脫、抖落自己生命中的私欲和習氣,而呈露自己的真性。」

為什麼呢?「熊先生是以他自己的真實性情和你照面,而不容你虛假、閃躲。你的真生命被引發出來,你自己便可有深刻的感受;由此感受,你可真正的作一個人。」這絕不是誇詞或讚語,是楊先

生內心深切的感受,形諸筆墨的坦白。

 偉大的作品或真誠的文章,是生命的樂章譜奏成的生命力量,跨越時空的障礙,除非你是心靈的錮蔽者,不能運用本有的心去體會另一個偉大的心。

 

 心就是那麼可怪的,一念三千,超越時空的障礙,一瞬千變萬化,比光速還快。看呂澂對熊十力的反映可謂南轅北轍了。呂澂篤志於「成唯識論」,對熊十力的空宗向來不予首肯,堅持不讓,兩人為此書信往返,論戰不休。民國32年4月18日熊先生有一封給呂澂的信,說明向上一路的重要:

 「識得自有的本體,才仗著他來破除障礙,而把自性中潛伏的和無所不足的德用,源源的顯發出來。這種顯發,就個物或個人分上言,他是破除障礙而不斷的創新,其實正是返本……,這個道理真是妙極!夫本體至神而無相,為不現為物,則無資具以自顯,及其現為物也,則物自有權。識得本體已,不可便安於寂,要須不遺真宰,勇悍精進,如箭射,箭箭相承,上達雲霄,終無殞退。如是精進,是謂創新不已。」

就實而論,熊十力只是精研空宗終歸儒家,仍然以創新不已為「在明明德,在止於至善」做註腳,

但畢竟是內學的,本乎人人可以為堯舜而精進不已;反觀呂澂仍然落於唯識論的玄理泥淖中,不敢躍身濯足,親證法身。

呂澂一直以為是佛教徒,對熊十力卻壁壘分明,而楊祖漢是新儒家的擁護者,對熊先生別有一份深刻的了解,因為他們都表現心念品質的異同,對相同的理念卻有相異的看法,不耐人尋味嗎?

 

達摩東來,少室面壁九年,沒有開示過一經,沒有舉辦個法會,及至二祖求法,也只是冷冷地要慧可拿出心來安,點撥之間,心心相印,傳法事畢。這是最直接的領受,整個過程就是「逐漸純潔,逐漸真實。」

所以憨山答談復之的信:「向上一路,親近者稀,不是真正奇男子,決不能單刀直入。此事決不是世間聰明伶俐可能湊泊;亦不是俗習知見之乎也者也,當作妙悟;亦不是記誦古人玄言妙語,當作己見。只須真參實究,向自己胸中流出,方始蓋天蓋地。」

達摩及歷代祖師,都是以真實的自己向眾生說法的,真心捧在眾生的面前,只要迴光返照,一舉便得。礙在眾生不肯掃除執見,心的質量低,當然無法即刻相應。所以中峰禪師苦口婆心:「以事向道無爾會處,爾轉要會,轉不相應。爾莫見與麼說,便擬別生知解。直饒向千人萬人拶不入處,別有生機,總不出要會的妄念。唯有大信根,向己躬下真參實悟,乃能負荷。」

 

佛法是內學,心不得外馳。

熊十力同書(《讀經示要》)又說:

「實際追求要是拚命向外,終不返本,此之流害不可勝言。

真性向外,而虛構一處境,乖真自誤,其害一;

追求之勇,生於外義,無可諱言,外羨之情猶存功利,惡根潛伏,罔知所極,其害二;

返本則會物歸己,位育功宏;外羨則對待情生,禍機且伏,如何位育?其害三;

外羨者,內不足,全恃追求之勇為其生命,來教所謂無住生涯,無窮開拓,雖說得好聽,要知開拓者只生外羨之情,以鼓其追求而已,畢竟虛其內而自絕真源,非真開拓,其害四。」

言之諄諄,但不落義坑者幾希?

 

中峰禪師又說:「爾若無力處眾,但只全身放下,向半間草屋冷淡枯寂,丐食鶉衣,且圖自度,亦免犯人苗稼,作無慚人。所以道佛法無爾會處,生命無爾脫處,既會不得又脫不得,但向不得處一捱捱住,亦莫問三十年、二十年,忽向不得處,驀爾拶透,始信余言之不相誣也。」

也唯有這樣的照面相會,才能抖落生命中的私欲和習氣,全盤呈露自己的真性。真性呈露,心心相印,即心照而不宣,何有千言萬語?

 

不見圓悟克勤師見張商英,談華嚴要旨,「華嚴現量境界理事全真,初無假法,所以即一而萬,了萬為一,一復一,萬復萬,浩然莫窮。心佛眾生,三無差別,卷舒自在,無礙圓融。此雖極則,終是無風匝匝之波。」商英不覺促榻。

勤師遂問:「到此與祖師西來意,為同為別?」

商英說:「同。」

師說:「且得沒交涉。」商英當時變色生慍。

師侃侃而談:「不見雲門道:山河大地,無絲毫過患,猶是轉句,直得不見一色,始是半提。更須知有向上全提時節,彼德山、臨濟豈非全提乎?」商英首肯。

翌日師復舉:「事法界、理法界,至事理無礙法界,此可說禪乎?」

商英:「正好說禪也。」

師曰:「不然,正是法界量裡在。蓋法界量未滅,若到事事無礙法界,法界量滅,始好說禪。如何是佛?乾屎橛。如何是佛?麻三斤。是故真淨偈曰:事事無礙,如意自在,手把豬頭,口說淨戒;趁出淫坊,未還酒債,十字街頭,解開布袋。」

商英至此,胸無疑窒,嘆說:「美哉之論,豈易得聞乎!固嘗疑雪竇大冶煉金之語,今方知渠無摸索處。」頌曰:「頂門直下轟霹靂,針出膏肓必死疾。」

假如沒有勤師的一番鉗錘,張商英不免徘徊於事理的邊緣,進退不得。而儒釋均是內學,但根本不同,差之毫釐,非夸夸之談可一概而論,真是一念三千!

十六、參詳

佈大夜睹明星而悟道,歎息說:「奇哉!異哉!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執著,不能證得。若離妄想,則清淨智、自然智、無師智,自然現前。」你經常聽到這句令人感動的話,但是有多少人又真能擺開或深或淺的妄想執著呢?學問累積得越多,世事打滾了越久,你我的執著厚厚疊積起來,形成強烈的個性或處事為人的規則。有時候,還以為有強烈的個性是一件光榮的事呢!

呂端曾經感嘆地說:有形象但無形體的,是畫中的人物,想有作為卻不能作為;有形體但不能發揮應用功能的,是泥塑陶偶的神明,看來清淨尊嚴,享受犧牲供品及香火,只能端坐如儀,什麼也不能做;能夠運動但沒有智覺的,是木偶傀儡,遵從別人的提掇指使,不能憑自己的主意行動。這三種人身無血氣,心無靈明。

如果心有靈明,能夠確信此事為真,直截根源,拋去葛藤,是早已到家的大根器。看看龐蘊居士拜見馬祖,便說:「請問不與萬法為侶的是什麼?」語氣中對學理的認識,透露出多大的了解,也透露了他豪邁的氣質。馬祖不愧為一代宗師,直截了當地回答:「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,我再告訴你!」龐居士當下豁達,何等迅猛!兩位的氣質、風度鮮明地躍在紙上。

西江水悠悠,不絕前後浪,這就是我們的妄想執著啊!每天、每小時、每分鐘不停歇地奔流,後念追逐前念,如果能夠探索意念奔馳不停的原因,有一天你我就有體會大道的根源,龐居士當下就抓到了,你我凡夫既不知、不肯下工夫,豈不辜負了佈大悟道時的苦口婆心呢?

 

大梅法常禪師初參馬祖:「如何是佛?」

馬祖向他說:「即心是佛。」大梅馬上開悟,禮謝轉頭就到四明梅子真昔日隱居之處縛茆獨居。

唐貞元中有僧迷路至庵所,問:「和尚在此多少時間?」

師說:「只見四山青又黃。」

又問:「如何走出山路?」

師答:「隨著河流下去!」

僧歸報告鹽官和尚,鹽官說:「我以前在馬祖師父那裡曾見一僧,自後不知消息,可能就是他。」派和尚去找,只見庵門一紙:

「摧殘枯木倚寒林,幾度逢春不變心;

樵客遇之猶不顧,郢人哪得苦追尋?

一池荷葉衣無盡,數樹松花食有餘;

剛被世人知去處,又移茅舍入深居!」

不要以為他消極遁世,他是為了長養聖胎,在深山茅蓬中深養開悟時所獲得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,工夫純熟了,等待時節因緣出世而已,否則悟則悟矣,根基不厚容易流失。

馬祖有一天派一個弟子向他說:

「和尚見馬大師得個什麼,便住此山?」

師說:「大師向我道,即心是佛,我深信不疑便在這裡住下。」

僧說:「大師近日佛法又別。」

師說:「怎麼個說法?」

僧說:「非心非佛。」

大梅說:「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,任他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是佛。」

馬師讚嘆:「梅子熟也。」

大梅摩訶般若波羅蜜行深多時了。以後出世渡迷津,大展禪風。

 

古德如何了當,如何簡切。「禪的真實生命就在悟,離開了悟,就沒有禪的生命,就沒有釋迦牟尼佛的法脈及慧命的延續」(耕雲先生《悟後起修》)

先師在《修心訣》說:「人心是怎麼形成的?它是由根、塵相對,第七識的自我意識,第六識的分別意識,透過五官的採集、見取、納入……,久而久之,便形成了表層意識,在本心的表層上覆蓋了一層塵垢,這塵垢便是我們經常認為的自我。佛說「無我」,是針對著我們的表層意識,說「這不是你,根本沒有你」。……

『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』的心,是原本的心,是摩訶般若,是心的原態,也是生命的共相……須要修的是什麼心呢?是我們的表層意識。

表層意識掩蓋、埋藏了我們原本真實、光明、圓滿、一切具足的本心。」所以我們才要修正我們的表層意識,讓本心發露、抬頭,主宰表層意識。

 

悟,就是要親證這個本心,不是四分五裂、奔騰不息的妄心,如何使這個本心綻現,就是修行,把本心蒙上一層塵垢的東西除掉,就像把明珠上的灰塵擦拭掉,讓明珠恢復本有光明,讓佈大在菩提樹下親證的本心恢復原有的光明。

看看趙州問南泉如何是道?

泉說:「平常心是道。」就是本心的綻現就是道。

州再問:「還可趣向也無?」

泉答:「擬向即乖。」擬向就是捉摸、想像,不是自然的綻現,不是體露真常。

州進一步問:「不擬爭是道?」

泉的回答很深入:「道不屬知,不屬不知;知是妄覺,不知是無記;若真達不疑之道,猶如太虛,廓然蕩豁,豈可強是非耶?」

真達不疑之道就是本心處處綻現,就是心經上所說「行深般若波羅蜜多」,這時心體像太虛那樣廓然蕩豁,沒有奔流不息的妄想執著,做該做的事,不說不該說的話,但我們凡夫不能,為什麼?

虛雲和尚說:「我們不能迴光返照,向外馳求,背覺和塵,朝朝暮暮,隨境遷流,背道而馳,摸不著自己的臉孔,怎麼叫平常心?平常心就是長遠心,一年到頭、一生到死,常常如此」,我們就不能發長遠心,遇境心思即變,早上想的和晚上想的相差何止萬里,現在的心情和昨天的心情,明顯的不一樣。

他在民國四十四年雲居山法會,開示得更透徹:「僧問趙州如何是佛?州曰:殿裏的!曰:殿裡者豈不是泥龕像?州曰:是。曰:我不問這個佛!州曰:你問那個佛?曰:真佛!州曰:殿裏的。對這個問答明白了,你就知道一切唯心造,見物便見心的道理,舉止動念就有下手處,有著落了!」

 

何以拿乾屎橛來比極尊貴的佛呢?

明心見性的人,見物便見心,無物心不現;了明心地的人,動靜淨穢都是心。

也許你會呢喃:實在不懂。

那麼,輕輕地告訴你一個秘訣:常時保持安祥心,環境如何變遷,心緒如何紊亂,體會安祥的心態,讓它冒出頭來,主宰你的生命,讓生命的每一刻都在安祥心態中流注,你已把握住禪的內涵了!

十七、雲淡風輕

蓮葉田田,輕輕地貼著水面,池塘頓然變成一幅廣幅的畫面了。

站在橋上,兩眼迷濛,輕波微搖中,你感慨地說:法眼宗三傳而息,代表了什麼樣的謎底呢?三傳之中,三代的國師,多麼的榮耀,反而迅速的淪落,似乎透露了禪的微妙特質,也似乎透露了某些警訊。

我無意做任何結論,只能用一雙無奈而悲憫的眼光,掃落多餘的想像空間。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!不是嗎?儘管臨濟子孫滿禪堂,但臨濟祖師禪在哪裏?禪堂裡有禪師嗎?歷史一幕幕地展開了時間的長流:

 

清涼文益第一次拜見羅漢桂琛時,圍爐烤火中,桂琛禪師問他:「此行準備哪裏去?」

文益說:「行腳去。」

「為什麼要行腳?」

「不知道!」

「不知道才最真切。」桂琛說。

文益不能領會,悶悶地放在心頭,解不開。

更深夜靜,桂琛禪師問:「『肇論說:天地與我同根。』請問上座:山河大地與上座自己是同?是異?」

文益答:「不同。」

桂琛豎起兩指,炯炯地盯著文益。

文益改變了態度說:「相同。」

桂琛另手豎起兩指,然後轉身就走了。

文益一頭迷霧,只有炭火霹啪的聲音特別響亮。

幾天後,大雪初霽,山門下桂琛禪師在送行的時候,啟口說:「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啊!」意味深長地拉長聲音,指指一塊大石頭:「請問上座,這石頭在心內或在心外?」

文益回答說:「在心內。」

桂琛就斥責他:「行腳人有什麼理由將石頭放在心內?」

文益窘迫得滿臉通紅,決心放下行李,願意拜在桂琛禪師座下繼續討教。

一個多月中,文益如果提出了任何玄理教言,一言半句就被桂琛禪師頂回:「佛法不是這樣。」

「我已經理屈詞窮了。」

「這樣最好。如果要談論佛法,一切本來自己具足。」

剎時,文益頓解謎題。

他是法眼宗的第一代祖師──清涼文益禪師。

禪師因緣布於金陵,南唐李王也曾經屈駕請法,連外國僧侶亦慕其教化,不遠千里前來請教,四方寺院禪林引領尊崇,使其祖脈衍自玄沙師備的嫡系,在長江以南大放異彩。

 

有一次上堂說法,有僧人起問:「何謂曹溪一滴水?」

禪師說:「是曹溪一滴水。」

僧人聽了迷惘不解,退席下坐。

倒是旁邊的一個龍泉來的遊方僧人,聽了禪師的答覆,心中豁然大悟,平生所學的諸般疑難,像冰塊一樣迅即消融,鼓起勇氣向禪師申明他的悟境。

文益誇他:「你以後會成為國師,使祖師禪發揚光大。」

他就是二代傳人天台德昭禪師。十八歲就受戒,以後曾經參訪過五十四位高僧,精勤不懈。

曾經有一次他拜謁龍牙禪師,問:「威嚴雄偉的尊容,為什麼不能接近?」

龍牙答:「猶如火與人。」

「忽然遇到水來了怎麼辦?」

「走開,你不明白我的話。」

禪師直踏根源,德昭無法領略,再問:「天不能蓋,地不能載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「道本來如此。」

德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,反覆問了十七次,龍牙只好說:「以後你自己去領會,無法說明白的。」

直到有一次在洗澡時才領會其中奧秘,乃整衣焚香遙拜致謝。

       後來又在文益禪師處無意中領會了玄旨,確然無疑了什麼是「天不能蓋,地不能載」的自性,也在傳法的過程中,很親切地說明禪的圓成基礎,直指人心,禪風清涼,毫不艱深。

吳越國忠懿王錢俶踐祚,拜他為國師。當時天台宗智者大師的著作,因戰亂而遺失不少,以他的德望才能從新羅國迎回智者大師的全部著作,重振天台宗。他也駐錫天台山開法,是法眼宗的第二代。

 

天台山的天柱峰,向來是釋道兩家的道場,有一天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僧人在那兒打坐,入定九十天,竟然有鸚雀等小鳥在他衣服的摺皺中築了巢,禪定深妙,他就是博學經論的延壽智覺禪師。當過華亭的將軍,決意出家,禮拜翠岩禪師為師,勤習般若。

他辛苦操勞寺務,供養大眾,甚至忘掉身軀,衣著樸素,每餐飯只有一樣食品,淡泊生活,為僧侶模範。天柱山出定後趨往拜謁德昭國師。國師看他向道心切,器宇軒昂,幾次接談即密付心印。

錢俶慕其高華,聘為杭州永明寺開山宣法,門下僧徒有二千多人,住持了十五年,度化弟子一千七百多人。

宋開寶七年,上天台山為一萬多人授戒,著宗鏡錄一百卷,闡發禪理,海內外側目,奉為圭臬。

高麗國王仰慕教言,派了三十六位僧人前來學習,回國教化。他成為法眼宗第三代祖師。

 

論聲望,當時禪淨兩宗無不奉他為最高的導師,但是為什麼禪宗演進到五家分燈,拳打腳踏,作略繽紛的輝煌時代,法眼宗是五家中最後創立的宗派,以永明延壽為第三傳,反而迅速地成為法眼宗最後一人呢?而且法眼宗也是五家中最早消逝燈火的呢?

只要回味永明的禪淨四料簡偈,也許可體會出蛛絲馬跡吧?

「有禪無淨土,十人九蹉路,陰境忽現前,瞥爾隨他去;

無禪有淨土,萬修萬人去,但得見彌陀,何愁不開悟?

有禪有淨土,猶如戴角虎,現世為人師,將來做佛祖。

無禪無淨土,鐵床並銅柱,萬劫與千生,沒個人依怙。」

 

這種透禪融教律而攝禪淨歸於修行,天下遊方人士何不歸宗淨土?如果禪宗讓位於淨土宗之後,什麼打禪七,打佛七的不歸於淨土才是怪事。禪只好落在文字禪、口頭禪,甚至於默照禪。

而默照禪與念佛淨土區別何在?你也許有一份觀照的存在,依稀保持著幾分禪意,但真的能夠在止觀法門、念佛法門與默照禪間,找到明顯的界限嗎?遑論已經沒有祖師禪的禪師了?

 

陽光劃過湖面,頓然突現的明亮正如你腦際的平湖,你迅速地勾劃出師彥禪師的畫面,坐在大石頭上,像傻子一樣,每天自己呼喚自己為主人公,又自問自答,然後輕輕地說:「聰明點!聰明點!可不要受他人誑騙!」

淡淡雲天,微波不興,禪難道也要在成住壞滅中質變而消逝嗎?法眼宗崛起的燦爛,煙火般地消失,是一則深有含義的公案啊!看他們接化的言句頗為平凡,而多藏禪機,覿面相呈,掃除情解,即能使人轉凡入聖,那股清涼的禪風,在三代國師的尊榮中消失了。

吹起口哨吧!讓一切歸諸宇宙的聲息中吧!

十八、行腳參訪(一)

一九九一年五月三日,李挽居士應北京大學禪學研究會會長樓宇烈教授邀請,至北大舉辦禪學座談會,參加者均為北京禪學方面素有研究的人士,包括前校長孫孚陵等。李先生的講題是「安祥禪的知與行」,隨後約二小時的座談會。

 

安祥禪系李挽居士於一九八五年在「安祥之美」一場演講中提出的,這次演講他表明「為了使禪由只契上根而延展到契合更多的人,我們才提出安祥禪,把部份禪的內涵變成外舉,讓人知道心安則祥,凡事求心安。……它可以在血肉的現實人生生根。」

禪,是中華文化的奇葩,但總令人有一種壁立萬仞,高不可攀,甚至是銅牆鐵壁,無門得入的感覺。今日時空與往昔大相逕庭,生活節奏既緊張又勞心,早已沒有一份內心的閒情逸致,自然也沒有辦法一成不變的運用古德提倡的參話頭、默照禪或坐香經行的方式,以行剋期取證的效果,所以李挽居士特別將他悟道的含嚼精華,濃縮成「安祥」兩字,以普遍契合眾生的根機,並能以普遍的法則開啟眾生安心法門,普灑甘霖,適應眾機。

 

由於是親身的證量,正如樓教授所推崇的:「耕雲先生所講的都是他自己的體驗,沒有什麼玄妙,都是很實際的,很自然的。在今天這樣一個科技高度發展的社會,人們往往讓自己所創造的物質牽著鼻子走,這是非常痛苦的。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人,只有借助禪的修養,來解決人們實際上的問題」。安祥禪倡導之後,也已經有很多學人獲得正受,在菩提大道上邁進,實證一個新紀元的開始。

「安祥禪不要求人持齋、唸佛、拜偶像,因此,你昨天怎樣過活,今天還是那樣生活,唯一要求的是:『不可告人之事不可做、也不能想』。像這樣學禪,有沒有人成功呢?當然有!否則我們安祥禪老早就收攤子了。我們最終的目的是希望所有平凡的、普通的、過家庭生活的人,乃至於讀書的人都來學禪,人人理得心安,仰俯無愧地活在責任義務裡。」

 

如何契入安祥禪?他認為:

一、以緣起性空為正見的基礎

大智度論說: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。「宇宙的森羅萬象,無一不是條件的假合,沒有永恆不變的個別的自我。是條件相互依存,此有故彼有,當條件分離的時候,什麼都沒有了」,顯示了大宇宙的生機與活力,「萬物以空為素材,空能創造一切,這便證明空是無限發展的餘地,無限創造的勢能,哪裏會是沒有呢?」「相對的,我們做人為什麼不快樂?也可以把不健全的因素找出來,揚棄掉,就會擺脫煩惱了」。緣起法是佛法的正見。

 

二、以認識自己為參學的起點

「人的行為都是受思想支配、認識指導的」,那麼什麼才是真實、原本的自己呢?這是參禪的基本課題,「真正的自己應該是歷劫不遷的自己的生命基因與屬性」,色受想行識的五蘊,加上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,絕對不是原本的我。那麼真我呢?「這就必須透過反時針方向的反省,今天反省昨天,今年反省去年……從反省中,我們可能認識假我的形成,也會了解到過去的行為都是受到表面意識的支配、操縱,從而切實地找出自己的錯誤、缺點,加以揚棄……人若活在錯誤裏,決不可能享有喜悅與安祥,當你走向罪惡的同時,也就背離了永恆」,真我不可能與錯誤同在的。

 

三、以唯求心安為人生取向

「當表面意識停止活動,一切妄想、謬執停止活動,本來真心抬頭的時候,心國自然河清海晏。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,人必須付出才能獲得,耕耘才有收穫,如果你不善盡責任義務,不把那些令你心地不安的因素抽掉,而要來求心安,那是不可能」。

 

四、以和諧的家庭作為參禪的道場

「人們最慣常犯的毛病是不肯反顧自己,老愛挑別人的缺點……。能夠常常找自己的缺點,改正過來,作家人的榜樣……,就能促成家庭的美滿、和諧……。如果家庭關係處理不好,修行就很難成功,因為我們講的是人間佛教,不是深山古剎裏的佛法」。

 

五、以發長遠心為見性保證

「證得生命永恆,一了百了的大事,怎麼可能妄想短期間就能成功」?

 

六、以明心見性為參學鵠的

 

七、以秒秒安祥為根本正行

「修行要進入實際理地,常享本地風光,到達冷暖自知的程度,那就需要耐心。……我們對於安祥的心態一定要秒秒都能保持,不要讓他出現斷層,才有成功的希望。……除了中華祖師禪,人類再沒有進化的可能」。

 

演講終結前,李居士當場讓學人親嚐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真實法味,現證了沒有念頭、煩惱的安祥心態,覺受像喝了酒似的微醺,又好像在作夢的「醉三昧酒」,證驗他的演講句句真實,句句肺腑之言,既親證又能覺人,真實的活佛再世。

 

另一位人民大學博士生畢業的刑東風,在座談中除了談佛理外,大膽請李居士用個方便說法。

李居士要他「必須是找到一切理一切事、所有生命的源頭,那才叫悟。我只能這樣拼吃奶的力量給你指個路,若說走,還得靠你自己」,隨即要刑東風體悟臨濟三棒公案,刑說能知能覺的生命主體,李居士要求他濃縮成一個字,刑先生果然不負期望,瞬間享有本地風光的清涼,一洗心中多劫塵垢。

李挽居士頃刻印可他的悟境,為此座談會增添了佳話。

 

最後,他鄭重地說:「人若見性之後,會逐漸升起一種未曾有的新體驗,那就是如幻三摩地,彈指超無學。比方說大白天,大家圍著談心,但感覺上像是在作夢一樣,不太真實」。

能夠把這種覺受,體驗在指月錄、傳燈錄等公案上,自然能心領意會,共飲三昧酒矣!如果沒有這種三昧酒醉,侃侃而談開悟,高談闊論,口沫橫飛,只是可憐憫者而已。

十九、行腳參訪(二)

一九九一年七月十八日,耕雲居士應北京中國佛學院之邀請,特於法源寺演講「禪,祖師禪與安祥禪」,由該寺住持傳印法師主持,會場僅能容納一百多人,卻湧進了四百多人,可見學禪的民眾的確不少。

 

他首先肯定宗門禪,「佛法有很多宗派,唯獨禪宗是中國獨有,是純中國的佛法」,已經和中國人的性格結合一體,是有血有肉的生活實踐,「學問如果脫離了實踐,不能在血肉生活的現實裏生根,這只是虛無主義,對人的生死苦樂絲毫不能解決」。一千多年,它活潑了中國人的心靈,滲透到文學與藝術,使中國文化更加璀璨。

由達摩傳來的禪,具有三種架構:

第一是正見,因為「思想決定人生,認識指導行為」修行不具備正見,就會走錯路。

第二要有正受,「學佛法最重要的,就是自己能當家做主以行所知,否則知識只是廢知識」,不但無助於解脫,反而助長了無明。

重要的是正見正受都必須靠自力,「禪是自力法門,不講他力。自我發掘,從六塵中找出被埋葬的真我,然後自我肯定」要仔細品嚐「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」,保持圓明常寂照,活在現象界,擁有無上大涅槃。

 

達摩到五祖的宗門禪,又稱如來清淨禪,依據的是楞伽經,要把心的狀態恢復到如其本來,這樣如來自覺聖智,時時自覺,「如珠吐光,還照珠體」自己照亮自己的生活,不守竅,只調心,然後如如不動。

六祖黃梅接法,禪定義為「外不著相為禪,內心不亂為定」不拘泥任何形式。試觀六祖接引南嶽懷讓,懷讓接引馬祖道一,遞相接引百丈、黃檗、臨濟,都在不同的機緣中當機脫身。道一起先也不免禪坐,被懷讓磨磚引喻驚醒;至於天龍一指俱胝得法,更是風動禪界,千古美談。丹霞燒佛取暖,突出禪宗的反迷信,最不迷信,表現了中國禪風的剛勁磅礡氣勢。這是祖師禪。

 

安祥禪也是祖師禪,本著「佛佛唯傳本體,師師密付本心」的精髓,針對時代背景的變異,生活型態在工商業的牽引下變得急驟、緊張,要像從前那樣修行,條件沒有了。因此,說法風格要隨之改變,況且古時候的作略老了,變成了學問研究的對象,活潑生機斷了,也不能抄襲不變。

安祥禪就是把祖師禪加以稀釋,不要太濃,讓人無法接受,但法的本質絲毫不變,「把部份法的內涵變成外舉,讓人體會正受,因為修行離開正受,就沒有真實的受用,這叫乾慧。」

 

安祥禪的法門極為簡單:

  • 求心安,無愧於人,無愧於事。

  • 要活在責任義務中。認識緣生可貴,佛法重視緣生法,宇宙的一切都是組織現象,除了組織,沒有單一存在的。既然存在就具有意義,因此人活在世上,無論任何階層、地位、身分,都應該扮演好他的正確角色,發揮生命的光與熱,和光同塵。

  • 要「時時自覺,念念自知,事事心安,秒秒安祥」。要經常保持自覺,安分守己,守著真正的自己,原本的自己「無思也,無為也,寂然不動。」忘掉自己,就會在六塵中迷失,就沒有真受用。

如果連自己想什麼都不知道,就是無明。要保持清醒,念念自知,念念安祥,喜悅是生命的陽光,安祥是幸福的泉源,這樣一來,親和力和同化力會逐次加強,百難不臨。

事事心安,錯誤是煩惱的原因,毀滅是罪惡的結果,要學禪,學正法,必須能做到事事心安。不肯做好人,不肯做正人君子,學佛法絕不會成功。要擺脫煩惱,就不要製造煩惱的因──錯誤。

保持每一秒鐘都很安祥,安祥的心態,人人容易了解,容易檢測,容易體會。安祥就是空,一念不生,空包含了無限的創造空間,讓生命意義昇華。

這是耕雲居士無限慈悲的法門,將禪濃縮成親切的安祥,卻也含賅了禪的生命,就如王守仁悟道後,提出「陽明」兩字,概括了他的哲學生命一樣,閃耀著心靈的甘霖。

 

至於如何參透安祥禪呢?

第一、要瞭解生命的屬性,當你了解了自己生命的永恆的屬性時,就找到永恆不變的自己,才是修行,才能保任,不然保任個什麼?

第二、留心參究。留心自他不二,留心進入不二法門,經常把這些問題做思惟的題材。佛是大解脫者,是地球上最大的成就者,為什麼和眾生平等呢?

第三、深信在聖不增,在凡不減的是什麼!一般人懷珠迷邦,頭上安頭,無明厚重中摩尼寶珠不失,要找出來,那是本份,應該盡的責任,不稀奇。

 

最後,耕雲居士誠懇地說:

「安祥禪的特點是:

昨天怎麼活,今天還是怎麼活;今天怎麼過,明天還是怎麼過,不要改變什麼外在……。安祥禪非常容易、簡單。主要參究的是:一切事、一切理、一切眾生的本源,了解一切事、一切理、一切眾生的源頭,就可以說大事了畢。

參究的要領:制心一處。佛說制心一處,事無不辦。也就是說:把我們的理智和情感統一和集中,讓它形成一個焦點,就會冒出智慧的火花,開放生命的花朵。

佛教的觀與覺是同義字,觀自在就是自覺自在,平常無心可用,用心時,自然會集中成為焦點,而易於有所突破」。

安祥禪的戒條呢?

唯一的戒條是:「不可告人的事斷然不為,不可為的事斷然不想」,簡單明瞭,正氣凜然!

 

演講就在滂沱的大雨中開始與結束,陣陣的清涼,吹襲著聽眾的心頭。

四十多年來,大陸當局一直拒絕宗教團體的參訪,尤其在佛學院的演講。這次禪學演講已經是劃時代的緒端,如果不是耕雲居士的學養高遠,禪的法脈不會在朦朧的雨景中展佈,獅吼雷音,願中華大地再開啟禪的無限法運!

廿、行腳參訪(三)

一九九一年七月廿日,耕雲居士在弟子陪同之下到達石家莊臨濟祖廟,禮佛之後即於露天中搭建的棚子裡,開講「臨濟禪與安祥禪」,聽眾有一百多人,都是聞風而至的老修行,雖然天氣極端燠熱,又無樹林遮陽,直是大雨淋漓,但大眾均不以為苦。

本次演講計分:法的倫理、禪風與世風合一、修學三階段、安祥禪與念佛法門等四大部份。有關安祥禪是祖師禪的稀釋部份,因前在廣濟寺已詳細闡明過,因此只簡略帶過。

法的倫理部份,耕雲居士在台灣時期很少談及,此次演講即席強調,而且列為第一件大事,含意極為深遠。一方面說明祖師禪,尤其臨濟禪能夠發皇不替,形成「臨濟子孫遍天下」的場面,都是歷代祖師重視法的倫理的結果;反觀目下禪風不振,除了因緣不具,豈不是法的倫理被忽視的結果?大家只徒重視傳承法派,卻少於精進實證實修,歸根究柢是師徒走向形式化,不能不警惕。

 

他首先指出南嶽懷讓開悟之後,親侍六祖十五年,這種尊師重道的精神,表現了非常圓滿的法的倫理,也才能奠下精深的造詣,為禪林「師道不立,修法不成」做良好的註腳。

又如臨濟禪師三次問法,三次被棒,後於大愚禪師處得個入處,即刻返回黃檗座下服侍,情同父子。「師徒如父子,甚至師父和徒弟的至情比自己的生身父母還要親,世俗上有父子反目的事,師徒沒有,因為師徒的信仰相同、理念相同、情感投入相同、生活環境相同,師徒等於一個人,哪裡還有矛盾呢?」

每一位禪德傳法的真誠是純一的,沒有功利的欲望,他滿懷希望學法的人都能成就,都能成為法王子,讓他們開悟,悟境都與歷代祖師完全相同,自他不二。六祖全身舍利正顯示功德所積,絕非常識所能解釋,常識如果是真理,就沒有更好的明天。修行需要不斷的淨化,人類的淨化還沒到五分之一,還有更多更好的未來。

 

臨近的趙縣柏林寺,是趙州從諗(778~897)的道場,與黃檗同輩,傳法比臨濟(787~876)駐世還久,沿襲六祖極平易的作略,接人的方便,多從日常生活上著手,有名的趙州茶、趙州橋,都成為禪宗的公案。

趙州三十七歲就桶底脫落了,一直在外行腳,謙虛地說:三歲孩童說得道理,我就聽他的;七十老翁不懂佛法,我就同他研究,表現了他為法忘軀的願力。

 

佛法是緣生法,「如果了解緣生的道理,就會珍惜師徒、父子、夫妻、兄弟、朋友……相聚的可貴,這個宇宙浩瀚無涯,個體生命十分渺小,能夠有緣在一起相聚,是多麼難能可貴,應該和諧相處,相互體諒」。

他又強調六祖主張在家修行亦得,不由在寺,所以佛法就在現實的人生中,修行悟道是離不開現實人生的。如果離開血肉的現實人生去找開悟,那是不可能的。所以生活環境是道場,是個大熔爐,修行人要經得起考驗。

因此禪風與世風要合一,純屬這片土地的人們的,在生活境界上是既存在又超越,既出世又淑世,他方面既具象又抽象,因此能開展無垠無涯的創造與發展;而不是一灘理論的湖水,閉塞心靈。

儒家僵化因禪風而開拓理學,文學藝術受科舉的規制,亦因禪風而展布新機,東傳日本而有武士道精神,才有軍人維護軍魂的壯烈。

生命動力是誠,誠是止於至善,所謂不誠無物,「把自己的真理智,選擇一個最正確的目標,然後把自己的真情感投入到真理智,使兩點重合起來成為一個焦點,然後在這個焦點上就會開出智慧的火花,結成生命的花朵。理智加情感就是意志,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意志力就是成功所必須的心力」。

 

修學安祥禪有三個階段要求:離執禪定、去執禪定及無執禪定。

「認知自己,朝向自己內心發掘的法門,它是生活的宗教,是自內證的自覺宗教。

講保任,要熱氣不斷,如爐煉丹,爐子不能熄火,如雞孵卵,要寸步不離……。在日常生中,只要注意心態,不須添加什麼,出門管帶,不可鬆手」。

 

最後,有人問安祥禪可以唸佛嗎?可以禪淨雙修嗎?他雖然不否定,但他慈心地示導:

「既然修學了安祥禪,就應該體會到安祥是究竟的,安祥不但是必須的也是足夠的……。修學安祥禪不要違背金剛經,金剛經說:『凡所有相皆是虛妄』,『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。』……假如你看一切現象只是現象不是真實,你就看到真理的本來面目――如其本來了」,那不是足夠的嗎?

「但是學禪又要唸佛,就要讀讀金剛經,唸佛就不必用觀想或觀相,用實相唸佛法。實相唸佛只唸佛號,念到念而無念,念,好像沒念,自己也沒有刻意的要念,自己在幹什麼?一留意,原來是在念佛,這就叫念而不念,不念而念,進而打成一片,心相一如,體用不二。什麼叫不二?體空,用空,用而不住名之為空,到此就是大成就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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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註:先師九一年即受中國佛教協會邀請至北京參訪兩次,意義重大。若非先師禪德深閎,法的現量感人,也不可能有這種盛會,這是法界大事。

第一次僅做座談會,第二次北京之行,即可在法源寺及臨濟祖庭做公開演講,聽眾均是聞風而至的信眾,也沒有媒體傳播廣告,有此勝緣,足以證明禪在中國文化中佔有最特殊的瑰寶地位,也證明禪的法脈滋長不息,只待機緣成熟,自能大放光彩。

而不肖弟子們猶難承當弘法大責,愧對師恩,致使先師為法捐軀,卻罕有成器棟樑,真羞愧也。

僅略記鴻爪,以示警惕。

廿一、神通自有過

佛法是難?是易?

試看龐居士一家人怎麼說。龐居士一日庵中獨坐,驀地云:「難!難!十石油麻樹上攤。」龐婆接聲云:「易!易!百草頭上祖師意。」女兒靈照云:「也不難,也不易,飢來吃飯睏來睡。」

這是中國禪風凜冽又可愛的地方,沒有一句佛法或理論的闡述,也沒有一句辯駁接引的鋒鏑,但彼此無形中播揚一股共享的禪味,難怪大慧宗杲會評唱:「此三人同行不同步,同得不同失。」

禪是生命。學人悟得唯恐復失,必須養來養去,成為生命的全體,一方面說明行住坐臥皆是禪的生活化,另一方面印證「佛法者非佛法,是名佛法」的實踐。龐居士一家人的對話都在說明摩訶般若的現量,未可陷於難易的辨析上。

 

龐居士又有一句偈語:「有男不婚,有女不嫁,大家團欒頭,共說無生話」。

宋朝有一位楊傑居士,有真實得力處,別和一偈:「男大須婚,女長須嫁,討甚閒工夫,更說無生話」,互相將他們十方常住一片田地,各自分疆列界,盡向無佛處稱尊。

另一位蘇州定慧寺海印定禪師,另標舉一偈:「我無男婚,亦無女嫁,睏來便打眠,誰管無生話」,都是不落窠臼的禪者。

如果必定一法予人,可以讓人當佛做祖,真所謂「一句合頭語,萬劫繫驢橛」。

 

鈴木大拙說得好:「悟是禪的一切。禪以悟始,以悟終,無悟即無禪……。悟既不只是寂靜的心之狀態,也非是精神活動之停止,而是帶有認識特性的內在經驗,在那裏,有某種的覺醒,這是從相對的意識領域中產生的一種回轉,而且從我們日常生活特徵的普通經驗樣式中產生的。」(禪與念佛的心理學基礎第二章)

另外他又說:「禪修的目的在悟,在獲得正覺或現證。楞伽經這一本禪學的教科書即在強調悟的重要性。在這本書上,悟是自覺聖智行境。聖智即表示實證自身內在性質的意識狀態,而且,此一自覺或自證乃是構成禪之根柢的解脫與自在。」

強調內心的自覺即內證,當然這個內證必須透過明眼善知識的勘驗,不能妄為自肯。而且歷程緊湊,依賴明眼善知識的逐步引導,不是盲修瞎煉,自成一格。

 

最擔心的是師徒之間強調神通,追求超意識的滿足。

葉曼女士說過:「每逢在心路歷程上,有一個轉變的時候,我這個色殼子就會出花樣,就會變化」,但她不會停佇在這個異域上,因為悟是起點也是終點,談神通而忘了悟的本旨,簡直是「貪看天邊月,失卻手中珠」,她能冷靜地不執著,「這些變化只告訴我一件事,心與物是一元的,心與色是不二的……我深切地感到,不僅是這個心是了不起的,是很重要的;但這個色身也很重要,很了不起,我們要借它來修行,因為人身難得呀!」

吾人不忍苛責偏執身或心都是不圓滿的,既然學佛,沒有正受正見,淪為神通的媒體,因為你沒有辦法主宰神通,而神通反而影響心智的發展。心智受到壓抑或扭曲,是學神通非學佛法。

六祖千年之前早就叮嚀過:「何期自性本自清淨,何期自性本不生滅,何期自性本自具足,何期自性本無動搖,何期自性能生萬法」,何止神通?

古德亦有這一偈警示學人,莫落神通而妨礙正事:「未得真心枉用功,路途萬別理難融,想心陰重邪魔入,攝念澄清外境藏;大小神通從愛起,高低變化被他籠。修行若不從頭解,盡在他途地獄中。」這是時人的毛病,此病不除,學佛不如學鬼神,免得張冠李戴,水濺禪堂!

 

四川禪師袁煥仙先生,主持維摩精舍,接引十方,靈巖瑣語有這一段記載:

「當時(南懷瑾)被先生(袁師)一罵,如病得汗,如夢得醒,驚悉個事原來如此,不費力、不值錢,於是歛笑,遂爾收神,凝然與同學及傳西等寂坐。

越三日,梁州道士來山,於先生室中閉戶圍爐夜話,周、王兩先生及周揚諸子皆圍爐次。懷瑾遠隔重樓,睹先生室中人物狀態語言,如親覿面,詫之。因請先生至祖殿,道所見。先生大罵曰:我道汝是個人,猶作如是見解邪!罵畢,忿然返室,閉門而寢,懷瑾乃無語歸寢。」

那時候南先生青年英俊,才二十五歲,被聘為中央軍校教官,英氣逼人,何等風光。一旦決心向上一事,摒除名利即刻趨拜袁師,接受鉗錘,果然見性,同時併發神通。袁師深知神通的弊病,毅然斷絕南先生的妄想執著,否則真屈殺一位大好禪德了。

當時虛雲長老到重慶為護國法會獻力,袁師攜南先生前往拜謁,虛老問他:「比來一般魔子酷嗜神通,並以之而課道行高下,成都朋友有如斯等過患否?」

煥師曰:「有、有,還是天下老烏一般黑。」語畢,指懷瑾而謂虛老曰:「此生在靈巖七會中,亦小小有個入處,曾一度發通,隔重垣見一切物,舉示余,余力斥之,累日乃平。」言未卒,虛老曰:

「好!好!,幸老居士眼明手快,一時打卻,不然險矣危哉!所以者何?大法未明,多取證一分神通,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,素絲歧路,達者惑焉。故仰山曰:『神通乃聖末邊事,但得本,莫愁末也。』」

 

禪是佛心。最沒有宗教的味道,頂天立地。

佈大出世,說什麼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。文偃禪師說「要是我當時在那兒,立刻打煞讓狗吃」,宗教裡不可能有這種「大逆不道」的言論,而禪師如此說法,不要字面上領會,因為文偃禪師真的做到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了,他真的是佈大的孝子賢孫,承擔禪的大家業。一言之下,要你截斷葛藤,不死在句下。

禪,來自於微妙的心靈悟境,不是空理,也不是神通。在生活中展露的自然空靈,揮發的精緻感情。蔣坦的秋燈瑣憶,在平凡中流露的真情逸趣,飄落了些許的禪味吧:

「秋芙(蔣坦夫人)所種芭蕉,已葉大成蔭,蔭蔽簾幀;秋來風雨滴瀝,枕上聞之,心與俱碎。一日,余戲斷句葉上云:

是誰多事種芭蕉?

早也瀟瀟,

晚也瀟瀟!

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:

是君心緒太無聊,

種了芭蕉,

又怨芭蕉!

字劃柔媚,此秋芙戲筆也。然余於此,悟入正復不淺!」

 

如果你搞神通,生活沒有了情趣,你連芭蕉、雨、情、愛都視為怪象,你只合生活在非上非下、不上不下的境界,離禪遠得很呢!

一、靈異
二、縹緲
三、疑情
四、知音
五、信
六、鶴舞
七、象外
八、大師對談(一)
九、大師對談(二)
十、另一隻眼
十一、鄉野
十二、庭前柏樹子
十三、轉河車的女人
十四、黃麻
十五、一念三千
十六、參詳
十七、雲淡風輕
十八、行腳參訪(一)
十九、行腳參訪(二)
二十、行腳參訪(三)
廿一、神通自有過

​般若花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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