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的雨絲
文化公園,侷促於台糖研究所實驗蔗田北側,一彎淺流佔去了四分之一,狹長扁平,迷你小巧,卻綠蔭鋪天蓋地,溽暑的高陽與倏然的暴雨,擾不動這兒的寧靜,經常翻動浪似的清涼中,你――鄭淑蓮老師,倏然地來了,裊裊地說:盤古開天地,那麼盤古未來這個世界之前呢?吱吱喳喳,展開了三個月的雀語,每週記錄一次,驚奇的篇篇都是心版的刻痕,鋪開就是一冊子的散文集了。
偶然的投影,偶然的「姑妄言之妄聽之,瓜棚豆下雨如絲」,絲絲相扣,扣住了臨濟的玄風,搖一折扇,接那一喝,「君問歸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漲秋池;何當共翦西窗燭,卻話巴山夜雨時?」
我們只是過客,古道、西風、瘦馬!
澄海於2001年10月31日

一、肯定自己
雨絲總喜歡在清晨飄盪。七月天,氣溫高,而偶爾的西南氣流,就帶來濕潤的清涼。
的確是清涼,雨鋪過的大地,雜草伸長身子,猛然高挺,就是一片綠油油了。
有人嫌草太長了,想剷平,想用殺草劑殺光。理直氣壯的,好不羞死人呢!
大地不是你我人類所有的,是屬於大地兒女的各種各類,均沾的、平等的。偏偏你我會主觀地想「主宰」、輕視大地的所有生物的、非生物的一切。是共生體啊!是大地的兒女啊!具有生命共同體的大生態啊!
你說人類社會天生不公平。有的人天生聰明、學習能力強;有的人天生智力差,笨手笨腳,無論怎樣努力,都逃不過這天生的智力差別。
愣然地抓住你的眼眸,我體會出你心中流淌的慈悲,也體會出你觀察入微的無奈。
這是不平嗎?
不是的,不是的。就是這些「異質」使人類,甚至宇宙有了生生不息的活力。
如果這個社會是同質性,文化變成一塘死水,大
家的觀念、思想……相同,結論相同,只剩下單一的行動,造成單一的現象,文化就枯竭了。
斯巴達最後被雅典打敗,證明了異質性大的社會,擁有不斷創造的可能與活力,也才能生生不息地不斷創造與更新。
如果一眼望去,只有一片榛林,沒有雜草野花鋪地,沒有灌木攀爬點綴,怎麼會構成美麗的景色?
高高低低的各種植物,相互依存的現象,養育了各種昆蟲、細菌,不但可以相互依存,而且借由大眾的分工,讓土地的礦物、水分,可以造成循環體系,形成生生不息的小環境。
大環境不也如此嗎?
只有人類的自私行為,破壞了這個生態體系,遺禍綿綿。
芬蘭的伊薩爾湖,每年積雪三尺以上,形成海豹的棲息地,也是這些海豹孕育滋長的自然天地。
近來由於溫室效應的後遺症,2001年的積雪明顯地減少了,薄薄的雪不足供海豹築穴,妨礙他們孕育子女的環境,而且又缺少了雪屋,沒有防衛保護的功能,面臨了生存的壓迫。
也許你說海豹與伊薩爾湖,是比較不與人類共的事吧!
其實那象徵了溫帶後退,暖化的事實會讓海岸線上升,植物線向陸地後退,可耕種的面積減少,植物相開始變化,自然已向人類提出嚴重的警告。
扯遠了!
這就是「慧眼」呀!人類不能自外於自然界,而人類偏向自然界投以鄙視與貪婪的眼光。
企業家也好,財團也好,其實只是自然界的掠奪者,然後在人類經濟發展的美名上冠上「財富」、「榮耀」的醉人字眼罷了!
這就是「慧眼」呀!人類各種各樣的活動,只是人類意識形態創造出來「價值」,你我不得不陷入這個迷網而扮演各種角色罷了。
重要的是你我認清假象的背後,有一個屬於自己的「真象」,應該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地把握住,不可以讓他渾沌灰暗呀!
師彥禪師太可愛了。每天早上一起床,就走到屋外坐上大石頭,自言自語:
「喂!主人公呀!」
「是的,是的!」
「醒醒吧!」吸了一口長氣又說:「注意不受別人欺瞞!」
雨又飄落了,涼涼地,不要急著撐傘,就讓雨絲流進心中,帶來一陣陣清涼吧!
二、生活品質
公園裡,鳳凰樹與烏臼樹是兩種巨樹,雖然不是巍然聳立,枝幹秀挺,但綠蔭蔽天,樹下納涼,頗有一番舒暢。
尤其最近,鳳凰花盛開,蟬鳴可愛,展佈了南國獨特的風情。一時孩童的回憶,陣陣漣漪襲上心頭,悚然一驚,陡然警覺到沉緬的失落,依稀詠起「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,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……」的落寞與悽涼。
詞隔千年,而江山依舊,景色依舊,舞台上作詞的不見了,詠唱者衣物、時空也不同了,真是幾度夕陽紅!
突然,一聲喀嚓巨響,一段殘枝墮地。是鳳凰木的枝幹,枯乾了,長了不知名的菰菌,斑駁地附在幹上。
總以為植物常青不老、百病不侵,其實它們也墮在生、老、病、死的循環裡呢!
往玉山的路上,有一片白木林,悽然蕭索,那是火劫殘景。
但自然界就有那麼神妙的力量,覆蓋大地的植物林,殘枝敗葉,就是它們與病蟲害奮鬥的過程。
透過攻防戰,植物會演化出防治病蟲害的化學物質,以保持生存的權利,而病蟲又開發出對抗這些化學物質的質素,維護它們生存的能力。菌蟲的壽命比植物短,換代迅速,更新力強。
無言的演化與對抗之外,植物枝幹在風中磨擦,會引來一陣大火,借著風力與殘枝敗葉,森林火災迅速吞噬了廣大的林地。
悲劇的開場,終場往往是喜劇。自然界大大方方地展現了「空」的哲理。
春風來了,雨水來了,陽光也來了,冒出大地的是一批新品種的植物,在舊有的林相上又展開新一輪的生存。
如果沒有大火,年邁多病的植物,如何培養出新一代更有適應力的子孫呢?
憐憫地看了這一截斷枝,突然發現公園裡的鳳凰木,有百分之三十染上了病蟲害,漸漸地腐蝕雄偉的枝幹,而且間雜性的分散。
鳳凰樹呀,你是否在這一段考驗中,培育出新品種了呢?
反觀自照,難道我們不能類推,反躬自省嗎?
腐蝕的敗象源自腐蝕的心靈,具體的表現,是生
活的實質內容。
假如肯稍微用一點心,清算自己的心靈狀態:家裡除了鞋櫃、藥櫃之外,酒櫃有多大?書櫃有多大?
牆壁上懸掛的除了生活照、結婚照之外,是不是只有明星照、廣告招貼,沒有書法、繪畫?縱然那是複製的。
最近幾年買了幾本書?閱讀過哪些具有文化開展的書籍?
更具體地把一年來的開支,做一個分類表:教育、捐助、保險、旅遊、公關、生活……,列出開支的總數,然後順序地排出開支情況的先後順序。
會憬然發現:大部份的支出是吃喝玩樂,我們就是一群吃喝玩樂的類型。
如果知識開發與捐助項目超前,可慶幸我們的心靈活動一直向上提升,是一群可以自己做主,快樂的積極性的人生。
假如再壓縮一下,一星期中,我們的交往活動內容,交談的內涵?時間佔了多少成數?
分類出來之後,不是很明顯地描繪出我們的生活品質嗎?
生活品質的高低就是生命價值的升降指標。那是日積月累的。
演化是無形的。而關鍵在心靈。
心靈一動,機勢便成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與心力的灌溉,生命的樂章會彈奏出相應的曲調。
些那尼的菩提樹下,有一位面容枯槁的修行人打坐著。
秋天的天空高高地撐到太空,微風陣陣。
美妙的歌聲來自一個牧羊女:
太緊了,音僵。
太鬆了,音懶。
不緊不鬆,音美妙!
太緊了,音僵。
太鬆了,音懶。
剛好,剛好,音美妙!
剛好,剛好,音美妙!
修行人張開了眼睛,一顆明亮的星子向他微笑,剎那天地一片空朗澄明,物我兩忘。
祥和地笑了,默默地向這位牧羊女致以最高的謝忱。
三、飛身躍起
一陣風接著一陣風,除了清涼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草香、樹香還有花香。這是自然浴、芬多精,偶爾還有白頭翁的叫聲。
白頭翁的叫聲,二短音後,接著一個長音,節奏彎曲,噗哧飛過,停在枝頭,又拉長一個叫聲,另一隻白頭翁就飛過來了。
吱吱喳喳交談一會兒,飛走了。
明顯的一對恩愛的情侶吧!白頭翁是空中的鴛鴦,成雙成對,叫聲是弧線的,連飛翔的路線也是弧線的。
每天沿著固定的路線,飛來飛去,顯得特別嬌健而快樂。
似乎看透我的凝思,你嘆口氣說:「我總感覺到女兒的深情,」停了一下,「但是我……。」
做母親的人就有那麼多的牽掛,孱弱的身體,惟恐不能好好保護幼小的兒女。
「每天晚上,她會等著我的親吻,才會安心的睡覺。」
我知道你的內心在流淚。你也怕丈夫知道你的痛苦,總是偽裝著若無其事。
這是深情啊!
「借問世間情為何物?總叫人死生相許!」
我也青春年少過,也刻骨銘心過。
將心比心,怎不能體會你的煎熬?
迴避這個疑難,我問你:「讀過達爾文的進化論嗎?」
「物競天擇。演化不休止。」
「人類從物種演化而來,要累積多少的心血,與萬代的持續變化,才能形成現在的人類。」
「好長好長的時間啊!」抬頭望著天空,時間有多長啊!但虛空不變。
「世間沒有一物可以保持不變的,將來有一天,地球會毀滅,太陽會毀滅,另一銀河會形成。」
太遙遠的事了,也許吧!可你還會連貫起來。
「既然人類從物種演化而來,總要不斷的演化,如果演化停止,人類只有接受毀滅的命運。」
我故意試探著引導你,聚精會神來探索。
「人類要不斷的演化,就可以證明人類此時此刻不是完美的。我們感謝過去的努力,現在更要向未來努力!」
你怦然一動。
「什麼是不斷努力的動力?」
「精神!」你躍然而起!
「精神,精確地說是心靈。」
心靈是宇宙的原動力,是山河大地萬事萬物的原貌。這是過去修行人、仙佛真人等等追求的真象。
我們很容易以迷信來截斷未來發展的可能,並借以耽著現有的享樂,反而恥笑那些智者的無瑕精神。
心靈表現的方式,最親近的是「愛」與「情」,所以人類會關心周遭的人,關心遼闊的未來與變化。
形之於工作的就是不斷研究、改進突破的心力。
假如一股不斷向上的心力枯竭,生命力也消逝了,人只能活一天過一天的「行屍走肉」。
佛教以業力來闡述人生的病苦,這些業力的形成,其實就是心力的蒙垢、心靈的虧損。
造成的現象就是以自己為中心而思考、籌劃、算計生活,填充自我誇張的滿足。
消除了這些心垢,心力還得原貌,心靈淨化,此心如同宇宙的原動力,業力自然消除,心光自然增長。
只是我們的無知,或我們的怠惰,不願努力上升,甘願「坐享其成」,淪為物種進化的累贅。
也許那是空論,也許那是奇想,我只是努力地踐行罷了。這種努力沒有失敗的時刻,只有落寞與孤獨。
八仙中的張果老,經常倒騎著一隻驢。他不驢,他要回頭看看形形色色眾生的驢。
緣生可貴,痛苦的人沒有悲傷的權利,進化論的後半段如何發展,要我們大家共同努力來填寫了!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註:顧赤芳有首詩:「張果倒騎驢,不知是何故。為恐向前差,忘卻來時路。」
四、另眼看宇宙
「三生石上舊精魂,賞月吟風莫要論,
慚愧情人遠相訪,此身雖異性常存。」
××××××
「身前身後事茫茫,欲話因緣恐斷腸,
吳越山川尋已遍,卻回煙棹上瞿塘。」
牧童橫笛一揮,向蒼茫的山嶺中走去,一面吟唱,一面吆喝著水牛,留下李源孤單單地遠目相送,一襲惆悵,一襲茫然。
那是天寶年間的事,青山依舊在,綠水常流,而圓澤大師圓寂、投胎、話別,彷彿夢境,卻生生地為李源親身經歷。
空間是長安大宅、眉山南浦、杭州天竺山中農家,而客觀的主人是和尚、出胎兒、年輕牧人。
空間交叉著時間,而李源由青年進入壯年矣,鬢髮飛霜,人事勞擾。
瞬間,流傳千餘年了。
「有點冷!」你輕輕地說。是天氣有點冷,或故事情節令人冷,你沒有說明。
記得第一次,與曉昀共看這則故事,竟然彼此都流下眼淚。我沒有父親的矜持,只溫柔看著曉昀,那
時她才20歲。
這幾天,給了你很多的額外負擔。看你清瘦的臉龐,病痛帶給你的夢魘,微微地透在語意間。
人都是好強的,你在好強的背後蘊藏著豐富的感情。你說有一次學生車禍,迫不及待地送往醫院,並迅速通知家長。
二小時後家長才闌珊出現,理由是:她當時尚未洗臉化妝。你困惑地說:這是母親應有的態度嗎?
民雄是鄉村,有一個婦女放下發燒的兒子,到鄰家打麻將,丈夫回來發現太太已經兩天沒回家了,氣憤到鄰居理論。衝突一起,順手拿起水果刀,刺死了太太。
這是悲劇。而悲劇的後面,卻是一大堆人類從物種演化過程,殘留的獸性:殘忍、自私、荒逸、無情……等等危疑環境反應的遺傳。
一般的常識,當然會以生物體的概念認識自我。由細胞組織人體,活動在地球上,是最真實的空間概念。
然而這個生物體,是地球在太陽系展現的生態現象,生老病死構成良好循環系統,因此很容易錯誤地認定生物體才是最真實的生命。
現代物理不是指示我們:夸克、原子……才是宇宙物質,經常在變動,從微觀或大宇宙觀來看人類,也不過是物理空間的一個現象。
這個空間只有變動,不停地運動,沒有所謂出生、病亡。如果有死亡,那麼每一個人的死亡,不是要引起一次核子反應,又該產生多大的災難?
撇開物理世界。人類在宇宙中,可驕傲的該是邏輯思考能力了,我們會判斷、思考、做決定、檢討而反應,這個能力從來沒有消失過,甚至在夢中我們也有這種能力。
如果這種能力是物質,那又該構成怎樣的空間?這個世界就沒有所謂死亡或消滅了。完全屬於我們人類知識無法了解的空間。
就以社會來講。其實它也是虛幻的,社會上各種生機蓬勃的現象,都是當代人類共同的意識產物,透過意識的互相影響與贊同,形成當代的人文景觀。
每一個朝代,每一個地域,就因為這種群體意識的相異,而形成不同的社會人文,它也是流動性的、變化不拘的呀!
當生物主體死亡時,我們的意識能量,會重新尋找另一個生物體發揮它的作用。這就是靈魂的素材,
這是輪迴的基礎。
我們要做的,誠如《圓覺經》鼓勵我們的:像金礦裡的砂子,要不斷地洗刷、提煉,才能成為永不變質的黃金。
生物世間讓我們有機會接受提煉,而提煉人是我們自己。
我們都是李源、圓澤、江畔婦女、牧童,在虛幻世界成就不朽的世界。那是多重的世界啊!
五、步步蓮花
公園的東北角種了十幾棵阿波羅,高拔粗壯,枝葉茂盛,最近開了一大串一大串的花。
黃色的,一串串的垂掛下來,莢梗伸出就是小小的黃花,朵朵像風鈴,小小的結集成串,垂掛在風中,襯托著翠綠的葉子,真是風姿綽約。
一排一排的展開,還以為是黃色的琉璃燈呢!大自然的工夫是那樣地蘊蓄又大方。
因為地點偏僻,注意的人少了。不像林森路與崇明路的交接處,每年三月末,黃色巴西風鈴,落盡綠葉的鉛華,爆怒出滿樹的黃色風鈴,染黃了天空,就會引來大批的賞花客佇足觀賞或拍照。這是台南市特有的花季盛事。
跨過小河,對岸種滿了榕樹,就比較稀鬆平常了。
偏偏在這小溪上造了一座拱形的吊橋,短短地,只有三十公尺長。
設計上頗有奇思,卻在橋面鋪上橡皮墊,一遇雨水,滑滑地,站不住腳,自然缺少了一份親切。
橋面就是要有稀稀落落的縫隙,可以看到橋下的水流、石頭,把橋與河的感情連繫起來。
嘉義觸口地方,八掌溪上面起了兩座吊橋,一高一低,分稱為天長橋、地久橋,合稱便是天長地久橋。頗有詩意,是否取自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」?
無論晴雨,跨在橋上,隨風搖盪,低頭是石磷磷,溪水或順或怒,總令人有一股親切與體會。
如今改建成混凝土橋,缺少了搖搖晃晃的感覺,也就缺少了與大自然招喚的心靈溝通,冷冰冰地。
而這座吊橋,太短了,走在橋上,感不到搖擺的敏感;就因為搖擺,才會讓人有凌空渡虛的感覺,雖然顫危危地。
站在橋上看那一串串黃花,最妙了!有時下了雨,朦朦朧朧地,綠幕下的黃鈴子也掛滿了雨珠,看傻了眼呢!
有時會看到台灣小型斑鳩,咕咕地跳著,怯生生地,圓圓的火色眼睛,滿身紫泥色的羽毛;頭部圍著一圈小白珠,腳爪也是紅色的,實在太可愛!
跳在枝椏上,穿過花串,顯得更漂亮。而現在影蹤不見了。
有時你可以在清晨五時左右,天剛破曉的時候,來看看聲音甜美的小雲雀。他們從接近地面的草叢拔身飛起,直插雲霄,一面唱著歌,圓潤清脆。
然後,倏地縱身向下,直線衝向地面,然後再迅速拔起。動作優美,而歌聲脆亮。
他們是清晨的謳歌者。
可惜,近來很少看到他們的蹤影了。可嘆呀!因為小雲雀和其他鳥類不同,不會在樹上築巢。
他們會在草叢底下挖個洞,把卵藏在那裡孵育。或在田埂邊緣築巢,以便養育後代。
眼尖的人類會等著春天的早晨,覷著雲雀拔身之處,找到巢洞,把幼鳥偷走。
孵育長大,因為歌聲美妙,成為賞鳥們的好對象,關在籠裡馴育。成鳥價格好,自然偷竊者多,雲雀就漸漸遠離了。
雲雀走了,蝴蝶走了,蜻蜓也走了,公園再也繽紛不起了。
絮絮聒聒,盡是這些瑣事,你會覺得不可思議嗎?
哦!感情冷漠的人,學識膚淺的人,經常心神渙散,雖視而不見,雖聽而不聞。
他們只有味道:不是食物之味,就是銅臭味。
在這廣闊的大地上,蘊藏著多少生機,如果沒有內心的修養,怎麼會引領心靈的震撼與體會?
「半畝方塘一鑑開,天光雲影共徘徊。
問渠哪得清如許?為有源頭活水來!」
心靈如果枯澀,鑑面含垢,雲雀的妙音,聲聲遠離;心靈如果封閉,公園只是你踐踏之地。
走過的路,走過的風,走過的雨,走過的花香、蝶舞,走過的心靈的創傷或高昂。
當你心湛然,步步出蓮花!
六、把名字寫在水面上
清除了水蓮,一片方塘的湖水突然明亮了起來,跨上嬌小的木橋,頓然湖中呈現一片藍天,也有著二、三朵白雲,緩緩地動著痴痴的遐想。
有時無意地唱著幾首歌,不刻意的唱曲和詞,只是哼哼罷了,而心也隨著幽邈而神馳了,很自然地抖落滿身的無奈與塵垢。只是那麼哼哼,心裡就開闢了一片天了呢!
只有人類會哼歌,只有人類會利用歌來表達深厚的情意。多奇妙啊!歌聲可以繞樑,歌聲可以沉甸在心窩裡。從小你我就這麼哼來、那麼哼去,縱然有滿腹的委屈,哼著歌就舒暢了。也許你也會在淚水中讓歌聲升起,別有一番霧濛濛的淒美。
橋邊湖畔,雙腳插進水裡,攪動圈圈漣漪,停住歌聲,你會聽到風在唱、水在唱,大自然也和著壯闊的樂章呢!
湖裡有藍天、有白雲,正如徐志摩說的:「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,轉瞬間消失了蹤影。」但心中的湖依稀深印我們的每一個過去……悲傷、歡樂,欣喜、痛苦,層層地交叉著,波動著陣陣漣漪。
突然我折了一枝蘆葦管,在水面寫著我的名字。我們不是會記掛我們自己嗎?名字已根深柢固地形成我們的第二生命。朋友相見,社交禮節,自然會拿著名片奉上對方。他不會忘記在那小小的天地,列出一大堆的頭銜,甚至還會附上照片,附上綽號。
我只率性地寫著,在水面上,水紋亂了,藍天亂了,白雲也亂了。但我的心依然平靜,正如水面上留不住一筆一劃,我深深呼喊著:我的名字在哪兒?而水卻笑開了!
×××××××××
一千年前,是的,一千年了,洞山良价告別了恩師,走呀走的,來到一條溪旁,也許為整頓一頭思緒吧,把腳伸進水裡,細細回味著與恩師告別時的一段對話:
「大師百年之後,如果人家問我曾經畫過和尚的肖像嗎?我該怎麼回答?」
恩師雲岩只是沉默一會兒才說:「這就是。」
良价沉吟不能會意。
雲岩向他說:「闍黎,承當這檔事,大要審細。」
良价聽後仍然猶疑不定。
風從溪邊吹過,曠野的草大片的綠,像無垠無涯。
他伸出兩腳,突然水面印出他清晰的輪廓,向他撲了過來。恍然大悟,感謝恩師的教誨,真是億萬黃金亦難酬。他迅速拿起蘆葦管,寫下了名傳千古的「過水偈」
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
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
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
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
戴著斗笠,吹著口哨,快快樂樂地跳了起來。
他終於開創了禪宗的曹洞系,子孫衍流到了日本,備受尊崇。在日本談禪,非曹洞子孫莫屬。
×××××××××
這些禪者抖落了滿身的疑悶,就這樣燈燈相續,出現在叢林,出現在寺廟,出現在鄉間,而大隱隱於市。也許高舉法幢,但得法的人仍然寥若晨星。也許默默像土臉灰衣的農民,相見卻不相識。
何必呢?
在交會的時刻,是否也靈光一現?
聲聲鳥鳴的脆聲,喚回冥想的沉醉,原來每天早上,不知名的長者會拎著兩籠畫眉鳥兒,掛在樹梢上,迎著晨曦中的和風,唧唧地唱著幽雅的歌。
我們會唱歌,宮商角徵羽,五音俱全,但總有些兒不對勁,不如鳥兒的柔和自然。或許是我們探索不出他們音裡的內涵吧,只覺好聽,除了欣賞外竟是無法共鳴!
湖水還是清清冷冷地、平靜地鋪著,一面大大的鏡子。這是竹溪的上游呢!不起眼,但有泉水湧著清冽的水從地下涌出,不停歇地。
這是源頭活水啊!
湖水太小了,不起眼的,沒有人會去注視它,也沒有人會去關注它,但的確是源頭活水。你會到竹溪寺去蹓躂,到大雄寶殿叩頭祈願,絕不會回頭瞄這源頭活水!
人沒有心中的源頭活水,反而急切地到處去找,搞亂一湖春水,漣漪無邊。其實,靜下來吧,也折一枝蘆葦,在水面上寫著你的名字,一筆一劃,一絲不茍地,正經八百地,而湖水笑開了,藍天笑開了,白雲笑開了,湖裡的小魚笑開了,我們的名字也笑開了!
七、生命都可貴
你也許會說:公園太小了,繞一圈只要幾分鐘吧!你也許會說:公園太小了,每天早上擠上三、四十個人,場地就顯得有點窘迫了。
但我仍然像你一樣喜歡這片天地,綠茵是由眾多的小草織成的,我會發現開淡紫色的含羞草,旁邊就是小型金英草,撐著小小的黃花,再來是蒲公英……綿綿密密地織成一大片的草墊,蔓延開來。
我輕輕地踏過,儘量放輕力量,惟恐傷害了腳下的花花草草,畢竟他們是有生命的。
就是這些花、草、樹、蟲、鳥……,繽紛地放在這個公園裡,形成壯闊的生命交響樂,指揮就是大自然了。
也許你是著名的畫家,巧筆靈思也構不上這麼精巧而變化的色彩,況且你的畫板也顯得太拘束了!
也許你是偉大的音樂家,細膩或豪壯的樂譜,也渲瀉不盡大自然的奧秘與深沉。
也許你擅於寫作,誇言筆觸的委婉曲折,能宣達內心的萬般感受。而大自然從青山到楓紅,從霜到雨,卻很直接地吟唱著它的「大塊文章」。
它是那麼自然天成,而我們竟然不會了解他們的感情、了解他們的生命,實在太愚昧了!
不是嗎?看!那個人一手提個水桶,一手拿著保特瓶,後面跟著兩個小孩。
你會以為這個父親太慈祥了,竟然帶著小孩到公園蹓躂,太幸福了,可敬的父親。
只見他們彎下腰,將保特瓶內的水,對準小洞就灌進入,灌滿了,靜靜等著;一會兒,一隻小動物從洞裡跑了出來,孩子高興地信手一抓,丟進一個塑膠袋裡。
那是一隻肥碩的蟋蟀。
他們在「灌土蜱」。
孩子小的時候,我們也曾經「灌土蜱」,但屬於小型的蟋蟀,黑色的,會叫的。
為了好玩,將它放在手中搖一搖,然後放進剖開的竹筒中,兩隻蟋蟀就這樣被搖得昏頭轉向,怒火一燒,彼此廝鬥起來。
鬥輸的一方,縮著身,畏縮地靠一邊;鬥勝的趾高氣昂,兩支天線高高矗起,鳴叫幾聲。小孩子就這樣鬥樂了。
鬥蟋蟀。
鬥完無聊,把它們放回田野,再尋另一隻,鬥完又放回田野,玩歸玩,不傷物。
然而,這些「灌土蜱」的人不同了,把抓到手的蟋蟀,剖腹去肚,油炸一番,聽說是美味一品。烏山頭附近的餐廳推出這一道食品,頗受歡迎,遠近馳名。
有樣學樣,父子一家,朋友一同,這公園裡的蟋蟀,就這樣倒楣地被盯上了。
偏偏這裡的特別碩大,一般的兩倍,褐棕色,就是翅膀短小,見危也飛不走。
烏魚子也是這樣劫數難逃,被人們的貪婪心羅網將盡,以前每年可以捕獲兩百萬條,近幾年,也只能捕得二十萬條,甚至十萬條不到。
古人早就以寶貴的經驗告訴後人,獵捕要有天時,孵蛋育嬰期不捕不獵,縱然是樹木,也會量其大小,不夠粗大不加刀斧。
這是好生之德,懂得彼此共存的大道,心存天理物情。我們人類坐享其成已是卑劣可恥,再憑其愚智,加予自然界的剿滅行為,直是違背了「天人合一」的道理。
「心物不二」,自然界的一切供給我們「生存」之用,是希望我們長養生命的原動力,進一步也幫助他們獲得這個本源――為他們的犧牲重新建設慧命。
烹食之際,多一份回光返照的感謝心,哪能容得這份殘殺心存在呢?在嚼食的剎那,也勾起我們的責任,我們是有義務的:成己而及物。
八、芙蓉花
天氣有點燠熱,拭去頭上的汗珠,你輕輕地說:它萎謝了。
我知道就是那形單影隻的木芙蓉,孤單地亭立在角落,依附著一群紅竹。
開的是黃花,花萼與花瓣連接的部份是紫褐色,沿著下枝向上開。花謝了,另一朵才會展顏;而謝了的花會慢慢結成苞子。
苞子養育著種籽,是新生命的保育箱。
昨天下了一場大雨,花被打碎了,你覺得新花未開,舊花憔悴,不是時候。不是時候的變化,總會引起一絲的憐憫。
就這麼大的公園來講,這枝木芙蓉顯得太渺小了,不會引人注目的。一大堆的人聚在附近,或閒聊,或下棋,搖呼拉圈、做早操,就不會投以一眼。
心靈錮蔽的人,比較沒有溫情關注周遭的生命,他們希望過著一般、普通而正常的生活。除了生活之外,就是無動於「衷」的各種休閒活動。
你不喜歡這種「正常」生活,所以你會看到那朵黃色的木芙蓉,所以你又會看到躲躲藏藏的槿花,然後在你的心中升起詩的浪潮,雖然沒有形於篇章,卻會在心中嘀嘀咕咕,自言自語。然後你試著和這些花交談,用眼睛去和他們交談,用心和他們交談。
花情是道情。
這是很奇妙的時刻,你很自然地流露出感情,而嬌美的花朵不是已經把他們全部的感情,豐富而飽滿地呈露出來了嗎?
感情需要細心地琢磨、領會而後才能交換。
明明你知道植物是有生命的,但你不會細心地感觸到花的感情,如果你的感情沒有那麼敏銳,沒有那麼細微,或者你的感情沒有內斂的時候,彼此是很難溝通的。
偏偏你的感情是飽滿而內斂的,所以花的感情和你的感情,是會交流的。
楊惠珊棄影從藝,她想從肢體語言走向創作內心語言,所以投身於琉璃創作。
琉璃是沒有感情的、冷冰冰的,但當她用心、用感情投注高溫熔爐的冶煉,卻捏塑出具有生命的琉璃世界。
那是所有捏塑作品的頂峰,不僅是藝術的,也是哲學的。因為是哲學的,所以能夠闡述歷史的傳承。
爐火中輝映著幾千年來多少創作陶工的心血與生命,累積了美麗的夢想,和無數失敗的檢討,而這些都是生命的投注與消逝。
爐火中輝映的,更是要把粗俗的礦物,塑造出晶瑩剔透、毫無雜質的生命――人類的理想境界。
都是起於不知名的工匠,在不知名的偏僻角落,完成了多少不知名的作品中,逐漸擴大的視野。
而不願關注這朵木芙蓉,其實也不會損傷它的生命。它的努力與奮鬥,寂寞地開了花,結了籽,只為了一個更好的明天。
它的感情含蓄地在生活中表現,謙卑而自信。而你卻願意和它們交談,用感情交談,用生命的真誠交談。
哦!因為你不願過那般平常的日子了。可知道你的感情飽滿得能和它們交談的時候,你的心是琉璃的,你的身也是琉璃的。
你會自然地飄了起來,像一隻小鳥輕輕點在枝幹上,輕輕地飛上空中。沒有污濁的靈魂,才能培養出沒有污濁的感情。
九、雲
你說你喜歡登山,喜歡站在山上,瞭望著綿綿不盡的山脈,而風會帶來雲,雲就輕盈地揮灑出各種舞姿,曼妙地在藍天中跳躍。
除了雲,還有風。山上的風,是一大片地罩上來的,滲入肌膚,敷上清涼;就是這個清涼,會讓你抖落塵囂,找回夢想。
也許還有高聳的樹林,管它是扁柏,是黑松,或是冷杉,是各種針葉林,還有杜鵑、槭樹,漫漫地蓋在山肩上,望不盡的青翠,卻無緣無故地引來茫茫的蒼涼與悲歌呢!
我愛那高山的雲海。第一次在阿里山。午後小憩,醒來只見一大片的雲,無涯無際地沉澱下來,遠遠只露出塔山的頂、祝山的帽,靜悄悄地,幾乎疑心置身仙境,如影如幻。
第二次在東埔。晨曦中推窗,赫然一片淡紫色的雲海,也是無涯無際展布在眼前,一會兒轉成淡金色,再來是金黃色,一塊一塊的雲朵,漫天地覆蓋著。你不敢喘息,也不敢出聲,那種靜謐蘊蓄著神秘,卻生生地繪出淨土世界的安祥。
第三次是在瑞里。已是黃昏時刻,突然意識到沒有風,而眼前是金黃色的夕陽,灑在無涯無際的雲海上,慢慢地轉成紫色。心就這樣懸在這個蓬萊仙境,不想移動腳步,不肯閉起眼睛,唯恐瞬間消逝。所有的人間勝境都渺不足道了。而創造出這個美景的竟然是雲,由水蒸氣隨意組合的珍品。
每一個人都可以用眼睛享有,與它共吟、共舞、共唱或共夢;但沒有人可以擁有它、佔有它,它會調皮地走出你的掌握。
所以李白用「雲想衣裳花想容」來描繪楊貴妃的「霓裳羽衣」舞,既近又遠,既真實又虛幻。
而舞動中的楊貴妃,多像一顆萬朵雲彩中露臉的月亮仙子呀!閉起眼,幻想出嫦娥奔月的美景:當嫦娥在雲與月之間,也抖出她的衣袖,那不只是美,不只是夢,不只是幻;是混合著人類想從現實的桎梏中擺脫的壓力與願望,混雜著人類試圖創造淨土的無窮希望與掙扎。
說到掙扎,雲也會翻臉無情的。這次桃芝颱風,突然把雲海變成無堅不摧的雨水,嘩啦嘩啦地下來,匯成飛馬奔騰。無堅不摧的暴雨、渾沌的土石流,是蠻荒的刀手,萬民在錯愕中呻吟。無能的政客說:那是百年唯一的天災。
美麗的風景區突然醜陋不堪,刁著煙斗的哲學家只有深沉地嘆息,村中的老人張開著灰濛濛的眼神看著河漢,牛郎與織女的年會顯得淒涼啊!
「秋風起兮雲飛揚,威加海內兮歸故鄉。」雲啊,雲啊,故鄉在蒼茫中低沉,他們的家在河床裡啊!
故事有時是諷刺的。
我們說大禹在外十三年,過家門而不入,為的是治水。因為他的父親以築堤治水失敗被殺,大禹改為「疏導」的方式,治水成功,不但成為國君,還擁有前君的二個女兒為妻,被稱為「水神」。
這是標準的政治故事。它只是強調民意如流水,只可疏導不可防制,原意在勸導為政者「天聽自我民聽」,尊重民意,卻變成為政者的仁政德澤,值得歌功頌德。
如果認為值得尊敬的治水專家,那該是秦朝的李冰父子了。他們才是龍王,他們才是把荒原變成沃土,成就天府之國的大功臣。
整個都江堰相地形而導水,沒有攔沙埧,沒有水庫,在順流中夏季疏水,冬季匯水,自然掌握水性,因勢利用。就像二水的林先生,學李冰撒稻殼觀水勢,設導流而分抑水壓,連綿相因,開鑿的八堡圳,成就彰化美麗的田園,成為中國特有的治水方法。
岷江中本有一座小山擋住水流,若不毀斷,就功虧一簣。李冰父子,於冬天澆上大量的水,灌滿了各處岩石縫隙,晚上結冰,利用膨脹的力量,迸裂岩石,終於摧毀小山。
他們真是善觀水性,善導水性啊!他們的智慧閃爍千年不熄的光芒。
雲是水,水是雲,雲水,水雲,雲雲水水,該觸動你多少的聯想?美麗或醜惡,善良或刻薄,都像一條內心的長河,河水有一個源頭活水――心!
十、祝福
雖然「山中無歲月」,清談於路燈下的,每一句都是濃濃的關懷,遙望雲天,將一個月二十八天悄悄地劃過了心扉。
不同的是手風琴手悄悄地換手了。再也看不到那位伯伯,胖胖地,胸前垂掛著一隻手風琴,一面走,一面彈,蒼涼的姚讚福的「心酸酸」,那股早期的台語曲調,在風中抖顫,隨著他的腳步散佈開來。他全神貫注在音韻中,從來不打招呼,搖搖擺擺地,而傷情在樹梢。
她也該四十多歲了,每早騎著摩托車來到公園的榕樹下,坐在石塊上,自在地彈著手風琴。是飛揚的曲調,蘇桐的「青春嶺」,一股青春而活潑的氣息,自然地應和著雀鳥的叫聲。也許習練不久吧,小心翼翼,琴聲柔柔地,如果不注意是容易忽略掉的。
是不是同一把琴呢?不知道,也不必去關心吧!「心隨萬境轉,轉處不留情!」
雖說不留情,可你我都有大情。
點點滴滴的變化,是無聲無息的;變化源自於心的滴滴點點的體會,當心光綻露的剎那,感情是哲學的,也是宇宙的。
你可驚愕吧!怯生怕人的鳥雀,不再躲你遠遠地,近在你的身旁,他們自然地把你當成朋友了。瓢蟲、螳螂、金龜子飛到你的身上、手上,你不揮手,他們會安心地聽你的講話。
現在你會傾聽風與樹的交談、鐘與花的交談,也會聽到鳥與鳥的交談、鳥與風的交談。你已經超越了自己對聲音的喜好與厭惡,不必從自我的觀點去判斷了。綠色是聲音,水波是聲音,花香也是聲音,傳達無限浪漫的喜悅與歡呼。我們不必借助聽覺,「眼見為憑」,見到的頃刻已引起你內心的共鳴。
很直接的訴求與反應,片刻的遲疑就會把交通的機制打亂了。
植物是不能動的生物。開了花,大方地招呼飛蝶、蜂、蟲等來採蜜,慷慨地施捨,為了傳播花粉,完成世代更新的使命。結了果,會自然地散發醉人的芳香,大方地邀請鳥類的啄食、猴子的摘食,為了把他們的核果帶到遠方播種。
你可不要只看到花、果,只看到鳥、蟲等的劇場,這裡複合了他們共生共榮的生態,不必你爭我奪,在互助中促進生物的共同演化與前進。
如果你茫然於他們感情的豐富,茫然於他們共存的善意,那因為我們只是醜惡的掠奪者,缺少了他們那份純真的感情與靈性。
幾千年來,我們的農夫在耕種的時候,關照排水灌溉、施肥除草,坐在田畦邊閒聊,怕蝗害,怕旱災。這些信訊很自然地與植物交流起來,植物昂然回報的豐收,就是彼此感情融洽的結果。
新品種的出現,在沒有現代生物學概念之前,依賴的就是這種農夫與植物彼此之間的感情交流,自然孕育出的生命活力。
印地安人和平(Hopi)保留區的農民,會在田埂間吟唱,播散著歡樂的內心祈求,玉米也歡欣鼓舞地長得特別茁壯與豐碩。
如果你播遷植物,有一份關愛與疼惜,植物的回報是欣欣向榮;如果你隨意而無所謂,垂頭喪氣的枯萎就是植物的無奈與痛苦。
再說水吧!水分子都是一樣的,可是深山泉水與都市自來水,品質卻相差那麼大,縱然宜蘭冬山河裡的水也相形見絀。
水也是有生命、有感情的,在深山,他們與森林共存,輕唱妙歌;在都市裡,只當人類的飲料,沮喪的表現就是水質的不同。
你會說:太玄了!太不可思議了!其實,你只要把不同地方的水,讓冷凍機結霜,水分子會結成各種各樣的霜花。寶石礦區的水,霜花是晶瑩剔透的,樣式多姿;而我們的水,結成的霜花是凌亂的,喪失了美的排列。
你可以參考日本江本勝醫師的著作水的信息(MessagesfromWater),你會驚奇地發現水的生命與感情。
我們的地球百分之七十是水,造就了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生態環境,它是宇宙的藍寶石。我們的身體百分之七十也是水,為什麼有這麼妙的比例結構?為什麼我們每天的呼吸次數,剛剛好是太陽在宇宙中公轉一次的年數。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實,但你我為什麼遲鈍地漠視?
你我不要自外於宇宙,感情是生命的基礎,宇宙無情哪來地球?天地不仁哪來人類?
當你的感情萎縮,水還是撐著它的生命在你身體的內外,保護你,關照你。「我心向明月,明月照溝渠」這是你我的無知或冷漠?
是的,不要只用感官體會世界,六根(眼耳鼻舌身意)可以互用,就是神通。就像你此刻的感受,萬
物皆有情。靜靜聽到的天籟,昂揚的溫熱,看到了,感觸到了,也交流了!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註:人每天呼吸次數約為18×60×24━25920次。
太陽在銀河系的公轉,一次約需25920年的
時間。
十一、撥草探路
「茫茫撥草去追尋,水闊山遙路更深,
力盡神疲無覓處,但聞楓樹晚蟬吟。」
曲調有點蒼涼,深情款款地向遊子伸出溫暖的手,但那不是從口唱出來的,一遍又一遍從飄渺的心中唱出來的。你綻著沈寂而祥和的臉,說著說著心中就不停地迴盪著。
你覺得奇妙,你說壓根兒就沒想要刻意去唱,但自然地從心裡盪出節節的音符,不假思索。打從心裏我為你高興的,那是妙寶心,向多劫蒙塵遊子的呼喚,就像望遠鏡在幽邈的太空中發現了新星,深沉的雀躍是故鄉人的盼望呀!
這是廓庵禪師〈牧牛圖頌〉的第一首。〈牧牛圖頌〉描寫修行人從初發心到圓滿境界的過程,那是「言語道斷,心行處滅」的,而初發心是珍貴的。初發心就是將你的本心或自性,從累劫蒙塵的污垢中,撥開了一扇門,就像無盡藏尼師手把梅花嗅,剎那瑩光透閃,不可言傳只能意會。
略帶濕氣的微風掠過髮梢,遠遠一隻鷺鷥停在溪旁,岸草碧綠,雜花醇香,白得特別醒眼,白得讓你驚訝,也許就因為只有一隻,顯得仙風道骨。你靜靜地坐著,聆聽從心中響起的韻律,是白的,純潔的白,空空朗朗的,宇宙廣闊卻澄明的,你說你感不到外境,外境似存在又不存在,歌好像唱了又像不唱,好像沉寂卻又活潑當機。
而你還是你。
但你又是誰呢?
你是生是死?
你感嘆竟然沒有人了解你浴火重生。其實,人又何必在乎別人會了解你?有時候我們都不了解自己,連自己怎樣來到這個世界都不知道,又何必一定要別人真的了解你呢?
這是一條無止境的探索,如果探索的火花熄滅了,生命力也枯萎了;當生命力枯萎了,活著只是生命現象的點綴,頭沒頭出。
黃龍海機禪師就擁有一顆活活潑潑的心,他想打破砂鍋問到底,找尋生命的根源。他誠懇地向岩頭請法。
岩頭說:「你身上要是黏上了粢粑,你知道怎樣把它弄掉吧?」
黃龍爽快地回答:「知道。」
「那你就先把粢粑去掉吧!」
黃龍心頭一場霧:我向大師求法,卻這麼搪塞。心有點涼了,就向岩頭告辭。
走到玄泉那邊,他也問起佛法的根本。
玄泉隨手撿起一個皂角給他看,問他:「懂嗎?」
「不懂。」
玄泉拿著皂角,做出洗衣服的動作。
黃龍一看就向玄泉禮拜,並說:「啊!我明白了,佛法原來沒有差異。」
玄泉就問他:「你懂了什麼道理?」
海機回答:「我以前問過岩頭師父,他問我知道不知道怎樣把粢粑弄掉,弄掉粢粑就是去黏。師父您拿皂角也是要我去黏,所以我已明白佛法就是去黏,是沒有差別的。」
這些道理用常識判斷就知道是正確的,所以海機很有自信。佛法就是去黏,哪能說不對?
玄泉卻敞聲大笑。
笑聲裡,海機腦海一頓,空朗澄明,突然大悟了。佛法沒有大道理,岩頭也好,玄泉也好,他們要以「無言顯有言」,在電光石火中沖破了求法者內心層層的障礙,突破重重無明。
同樣的情節也發生在漸源仲興身上。
仲興是道吾的侍者。
一天,他們到檀越家弔慰。
仲興指著棺材問道吾:「是生?是死?」
道吾說:「生不也說,死也不說。」
「為什麼不說?」
道吾堅定地說:「不說,不說。」
回寺的途中,仲興沒好氣地對道吾說:「無論如何師父必須跟我說,要再不說,我就打你。」
「打就任你打吧!說是不說的。」道吾似乎發了牛脾氣,不肯告訴他。仲興掄起拳來打道吾。
以下犯上,仲興離開了道吾,找到一個小村的院子,隱居參悟。
三年後的一天,他聽到一個孩子在念〈普門品〉,有一句「應以比丘……身得度者,即現比丘……身」時,忽然大悟。
他焚香遙拜道吾:「我現在明白了師父的遺言不會是無緣無故,當時我沒有覺悟,卻錯怪了師父。其實師父當時已懇切地開示了。」
道吾以有言顯無言,直破仲興內心累積的疑團,而仲興不能領會,因此身負疑團三年不釋,直到聆聽〈普門品〉的剎那。平時誦經,滑溜而過,現在聽到他人誦經,卻那麼親切,在腦中迴繞不息,毫無他念,頃刻擊破無明的枷鎖,頓入三昧,才深知佛法是離言語、離文字的。
你在唱而不唱的剎那,心情平靜祥和,不思善、不思惡,那個能覺知的是葉公畫龍而真龍出現。
「山前一片閒田地,叉手叮嚀問祖翁;
幾度賣來還自買,為憐松竹引清風。」
雖說「佛法無多子」是臨濟初悟的豪放,但以後多年的鉗錘,才能轉身而出,前途十八灘,灘灘險惡,是冰稜上行走啊!
那隻鷺鷥振翼飛起,像一朵白雲飄向遠遠的天際,倏忽不見,朗朗的是乾坤,朗朗是詠唱的心境。
十二、植物
木芙蓉整株被竊走了,你沮喪地說,有點「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」的懊悔。我說連榆樹也被偷走了,利用雨後黃昏,整棵扒走的。
匆匆的腳步,機警的眼睛,貪婪的臉,轉身疾走而去,很多人看到了,又能如何?當場拆穿嗎?彼此尷尬,只能掩扇外望,大家都看清了那張醜惡的臉,只有他依然懵懂,還以為神不知、鬼也不覺。
本來孤單的木芙蓉,沒有人會去瞥一眼,經過我們細心觀賞之後,變成名貴的奇貨,偷兒以為至寶名花,捺不住偷竊的本性。
你說種在公園裡,可供大眾觀賞,竊回自家孤芳自賞,卻又何必?眾樂樂不如獨樂樂?一股濃濃茫茫而傷痛的感覺升上心頭,你說這就是物種演化殘留的無明根性,我只欣慰地點點頭。你已能從事物變遷的現象中反觀自照了,雖然只是起步,但行遠必自邇,沒有起步哪能到家?
現象界層出不窮的負面作為,當我們沒有能力去改變的時候,借機檢討自己,檢點自心,就是「當機說法」,從而心靈也才能增長。
心物不二的世界,讓我們深深體會植物與人是可以靈犀相通的,植物有衡量人類感情變化的能力。如果不容易理解,那麼試看植物有豐富的感情,可以和鳥蟲溝通這個現象,就很容易讓我們證明植物世界可不單純。
植物學家研究指出:植物開得那麼艷麗的花朵,就為了誘引昆蟲吸取花蜜,並藉之傳播花粉;芳香的水果愈成熟香味愈濃郁,不在親切地招呼鳥獸前來摘食嗎?你可以想像植物隨時表現出來的熱情,藉著花香果香傳遞出他們內心的誠懇,是那麼無瑕的純真,一點也不容我們懷疑。
既然鳥獸昆蟲與植物彼此交通那麼密切,難道植物對人類沒有感情嗎?只要簡單的邏輯推想,我們的的確確無疑可以結論:植物跟人可以感情溝通的,彼此可以眉目傳情的。
平常我們沒有這種感覺,不是植物表達得不好,是人類的自傲與冷漠,漠視了植物的感情世界。自傲地誤以為「萬物皆備於我」,萬物是供我們人類享受的,我們是食物鏈的頂端,是萬物的支配者,不屑注意及他們是否有感情。
冷漠,是人類長期以來創造的各種文明,大部份在增近生活的享受,心靈的滋養顯得貧乏;因為心靈的貧乏,自然不會真心地諦聽植物的感情。那是心靈的萎縮,心靈溫熱的流動減緩了。
清晨的公園,人類鳥獸與植物很自然地交換信息,光合作用植物產生氧氣,我們排出二氧化碳,互供有無,彼此支援,密不可分。我們和善地在樹林中運動、聊天,散發著友善的氣息,植物長得翠綠就是回報。假如我們再報以愛心的讚賞,植物甚至會產生某種力量,散發友善的能量加強人體功能。因為你不要忘記:植物都是偉大的化學家,經常製造有益森林成長的化學物質;植物是偉大的宗教家,畢生只捨而不取,永遠那麼善良,永遠那麼美麗!
而為什麼我們感覺不到他們的感情?體會不到他們的聖潔?因為我們的心靈枯萎不振了。
你長長的一聲嘆息,是詩情?是宇宙的荒漠?你忍不住地向植物道歉,真情地道歉。
每一種植物,都是經過幾百萬年的奮鬥,才能突破環境惡劣的淘汰,好不容易生存下來的,那不是經過幾百萬年的「修行」嗎?而且每一種植物都有它特別的品種、基因,彼此不相同,隱藏了多少的奧秘啊!
竊回家種在花盆上,不是在羞辱他、折磨他嗎?人類貧乏的智慧發明了溫室,溫室內的實驗室也許可以培養出新品種,但能夠培養出幹材大樹嗎?能夠「創造」出新物種嗎?
空白的,空白的答案。
無論如何荒涼的沙漠,有點綠水就有植物;無論如何高峻的山岳,有岩縫就有植物,縱然是極地也會點綴綠披,他們堅忍地生存下去,煥發著他們高潔的性靈,那才高貴啊!
「色類自有道,各不相妨惱」。
你如何學學昆蟲鳥獸與植物感情交流?放下身段,放下自傲與冷漠,提升你的心靈層次,提升你的感情與謙卑,放下你本來就不應該有的,心靈才會自然澄明輝映,法華經勸修行人要勤加修行,就是運糞出,把你全身不該有的臭老九掃除乾淨,這時候你的心一泓清流,靈敏無窒,「幽鳥語如篁,柳搖金線長,雲歸山谷靜,風送杏花香。永日蕭然坐,澄心萬慮忘,欲言言不及,林下好商量。」法眼文益豐情蜜意,厚厚地讓你的心也感受了!
他可以搬走整棵樹,但我們仍然擁有種籽,明年春天,重播出株之後,依然笑春風。我們要多種幾棵,讓花成片,讓花耀眼。他有枯萎的心,我們如果只有咒罵,我們的心相對地也枯萎了。
你笑了,粲然地笑了,明年的夢似乎也成形了,因為擁有一顆永不枯竭的心靈,自然會滋養無限的生機!
十三、冷泉
你說終於聽見琮琮的流水聲了,只要保持寧靜,心緒舒展,琮琮的水聲像揚琴,清脆而圓潤。那是岸邊滲透出來的地下水,經過錯節盤根的洗滌,特別清澈,特別甘甜,你直想掬水而飲,飲那無染的純潔與清涼。
何必手掬?動念的時刻,它已經從口齒間流出來了,流向心,流向全身血脈,頓時就清涼了。而那琮琮的微響竟然也流暢全身輕捺,身是一條溪,泉水自然地繞你徘徊,夾著慢撚輕吟。
於是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展現了,不知道你是石?是溪?是泉?是樹?渾然一片透涼。輕輕地笑了,天地一沙鷗,跡留天涯,而你無跡可尋。
你也會心地微笑了。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;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」洞山良价的〈過水偈〉,條明他的悟道心跡。
很多學人名士同樣患了知解的毛病,不從自己的心地去體會,一味在文字上揣摩,自以為相近,自以為能領會,其實那是猜想,畢竟對自己的覺受了不相干,這就是「迢迢與我疏」,你只是一條魚,一隻翱翔的沙鷗。
有些人懂了老莊之流的學理,掌握了「放曠」與「自然」,認為這種高遠的心境就是宗下的「禪」,將禪與道混雜,出口動念是老莊,顧盼流眄,舉扇擊案就是宗下的禪,美為亦禪亦道。
老莊的放曠令人遐想縹緲雲山的神仙,乘雲駕霧,來去自由,逍遙自在,甚至不食人間煙火,在精神上極度的放鬆,朝為瀟湘客,暮宿雲斗間,畢竟是可望不可即的理想桃花源。
而禪是活生生的在現實世界展現的無礙智慧,只有在現象界的嚴格考驗中變化氣質,由淺及深,由近及遠,掃除內心無始以來的塵垢,這是功夫。如果一味追求高深的玄學,捉摸自我滿足的學問,都是法塵,就是無明塵垢。
永嘉一見六祖,當下覺悟,所以親切叮嚀學人:「吾早年來積學問,亦曾討疏尋經論,分別名相不知休,入海算沙徒自困。卻被如來苦訶責,數他珍寶有何益?從來蹭蹬覺虛行,多年枉作風塵客。」
謹慎地保持此刻清靜的安祥,努力地探索內心寧靜的源頭,於是你開懷地笑了,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」是多麼親切的呼喚,多麼委婉的叮嚀。
你說到底洞山悟到了什麼?是什麼讓他悟道的?渠是什麼,為什麼有一個我,又有一個渠,涵義何在?
余秋雨在〈蘇東坡突圍〉文章中,有一段精彩的敘述:「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,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,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、策論,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、直言陳諫曲直,做了官……洋洋自得地炫耀,其實我又何嘗懂呢?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,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。」這個社會的我,讓我們在人世間備嚐酸甜苦辣,我們自以為才華橫溢的知識學術,很多或大部份是無意義的假我,是自我誇耀並自我摧殘的面具,終身掛在頭上,不像廟會節慶出現的七爺八爺嗎?
你點點頭頗有同感,你說最佩服的是康有為的老師,九江先生──朱次琦了。臨死之前,一把火把他畢生心血的國朝學案、國朝名臣言行錄、蒙古記及他的詩文集,燒得滿地都是灰。他說:一生為學著作,對中國的將來沒什麼幫助,愧對先人,不如一炬。宗下的德山宣鑒一見龍潭,立即將精心作品──青龍疏鈔付之火神,燒掉一生自以為是的塵垢。
痛切的反省,必須透過懇切的自我剖析,「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,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只異己的成分,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、榮譽和名聲。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。」烏台詩案固然使蘇東坡脫胎換骨,此後文章壯闊深沉,成就詞家古今第一人。
但那畢竟是老莊的,雖然也與佛界大德相往來,他並沒有大徹大悟,只能悠遊於亦道亦禪。有些人還以為「空」就是佛法,因此執空窒空,凡事空靈,這也非洞山的「我」。
神贊禪師從百丈問法,得法之後回到剃度師父那邊,希望助一臂之力。
某一天,本師在窗前看經書,有一隻蜜蜂衝撞紙窗,不得其門而出,神贊借機罵蜂:「世界這麼廣闊,卻不懂得放曠而行,偏偏埋頭在紙窗上鑽不出去?」隨即吟詩相勸:
「空門不肯出,投窗也大痴;
百年鑽故紙,何日出頭時。」
本師會意,下坐請神贊說個因緣,並請大眾集於法堂,神贊朗誦百丈心法:
「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,
體露真常,不拘文字;
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,
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。」
聲聲偈語如琮琮泉流,流淌在心田,滌盪的剎那,就像洞山望著溪川時,突然也捉摸到「體露真常」的我,他高高興興地說:「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」那不僅是空靈,也不僅是桃花源的桃花。你輕輕地唱起歌,歌聲是泉聲:「騎牛迤邐欲歸家,羌笛聲聲送晚霞,一拍一歌無限意,知音何必動唇牙。」
琮琮……琮琮……。
十四、涓流
泉水雖然小小的點滴,匯集了也成為一條涓涓細流,還蠻清澈的。兩岸排開的樹長得翠綠盎然,倒是岸邊的草長得太快太茂了,經常勞動清除人員費勁整理。
這裡的樹都是從其他廢棄的道路或公共場所搬來的,粗壯高大,不像其他公園新栽的,顯得修長而嫩細。岸的對邊兩座學校,緊接著又是台糖實驗蔗田,一望空曠,清風越野而來,夾帶著濃濃的清香,好像森林浴,而又沒有擁擠的人群,靜靜地走,靜靜地坐,靜靜地聽,都是一場沁心的愉悅。所以你每天會起個透早,迎著一抹曙光,翩然來臨,一個愜意的約會,一個朗爽的笑談。
有時我們會捨不得離開,無垠的藍與綠,不間斷的蟲鳴鳥叫,別有情趣的福天洞地。其實自然的美只是客觀的存在,描繪與欣賞,完全要由踏進園地的人來定位。美是內心湧起的讚嘆,讚嘆的氣息化為詩,化為歌,也化為畫,只要你喜歡,什麼不是題材?
你提起書說:「洞山過水偈的前半段琢磨過了,後半段『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,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』要怎樣闡述呢?」
蘇東坡幾經宦海波浪,他懂得了「溪聲便是廣長舌,山色無非清淨身,夜來八萬四千偈,他日如何舉似人。」終究體會到神秀的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」,但還不究竟,他缺少了禪師的鉗錘,不能火中生紅蓮。
宗門必須參離心意識,參透了就是知有,也才好上修行的路,就是「渠正是我」。
岩頭和雪峰都是德山的弟子,有一天結伴遠行參訪,走到湖南鼇山,碰到大雪天只好停下來,岩頭整天閒著睡覺,而雪峰總是打坐用功。
有一次清晨雪峰叫醒岩頭,岩頭愛理不理地答他:「起來幹什麼?」
雪峰沒好氣,喃喃自語:「本來想和這傢伙一起行腳參訪,哪想到這傢伙只管睡,可被他拖累了。」
岩頭喝道:「閉你的嘴,睡你的覺去吧!像你這樣每天盤腿打坐,簡直像一座村子裏的土地公,以後將誤盡信女善男的。」
雪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:「我這裡還不穩固,怎麼敢自欺欺人呢?」雪峰是誠懇的,他安不了心,悟不了道,這樣坦白的相告。
岩頭奇怪地說:「我本來以為你將來要到孤峰頂上建道場,宣揚大道,教化大眾,想不到你說出這種話來。」
雪峰靦腆地說:「實在因為心有未安啊!」
「既然這樣,就把你所見的一一告訴我,對的我為你印證,不對的我為你破除。」
雪峰娓娓暢述他如何在鹽官禪師那裏領會到入門,如何閱讀洞山悟道偈後有所感觸,後來參訪德山師父,請問最上宗乘之法時,被德山一棒打下:「你談了些什麼呀?」不知所措,茫然無著。
岩頭回答他:「古人道:從門入者不是家珍,你儘論他人家珍有何益處?」
雪峰斟酌一下,便道:「那以後我該怎麼辦?」
「假若你要宣揚大教,一切教理要從自己胸襟中流露,這樣才能頂天立地而行。」
雪峰聽後恍然大悟,暢快地說:「今天在鼇山我才真正成道呢!」
他如何成道?明明一條棒落下,千疑萬疑頓息,有名的「德山棒」就在岩頭一言半語中透頂砸下,無聲無息,現經岩頭點醒,剎時雪峰看到了「渠今正是我」,從而展開了他的新生命。
自己有了正受才能有正見,步步深入,而過程就是去掉餘習舊蔽,「鞭索時時不離身,恐伊縱步入埃塵,相將牧得純和也,羈鎖無拘自逐人。」
涓涓細流,盪開內心的煩囂,所以你喜歡這一刻的微妙,享受這一刻潛沉的智慧。
最可悲的祈求人天福報,宋明帝起造湘宮寺,洋洋得意,虞願潑一勺冷水,說:「陛下起此寺,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,佛若有知,當悲哭哀愍,罪高佛圖,有何功德?」同樣梁武帝造寺無數,以為功德無量,達摩直言並無功德,那只是世俗的崇拜。
禪不是消極遁世,是積極的為而不有,心是超世心而行是淑世行。正如李敖在北京法源寺所說的:「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,虛妄之後一無可戀,一無可惜,然後再回過頭來,把妄正真,這才是正解。從出世以後,再回到人世,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,再回到紅塵,這時候,這種境界的人,真所謂目中有身,心中無身,他努力救世,可是不在乎得失,他的進退疾徐,從容無比,就是真的佛,真的菩薩。」
唯有能如此「荊棘叢中下腳易,月明簾下轉身難」,才真夠資格說他「方得契如如」;如果兀坐堂中,鳥啾蟲囂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亮,難怪丹霞禪師要燒佛取舍利,濟公要借酒瘋遊戲人間。
開學了,帶著這顆「我」春風化雨,薰風南來,殿閣生涼,這是無私無我的普灑甘霖,謝謝你,自在菩薩。
十五、秋意
一眼就看見那棵欖仁樹了,而今晨披上彩裝,大大的葉染紅了,有些不均勻,有的紅中夾黃混綠,有的薄薄地染著輕紅、濃黃,部份是紫的。欖仁樹是秋天平地最招搖的花俏,樹大葉大,大大地向你擠眉弄眼,而你又不得不被它吸引。
樹名「欖仁」就有君子的雅號,前幾年還傳說變了紅色的葉子,和上柴胡可以治肝病,一窩蜂扒個乾乾淨淨,禿了樹身。地下零零落落的含羞草也開著嬌小的花,淡紫,圓圓,秀氣,羞答答。前幾年也盛傳,根部熬汁可治各種癌症,而且愈老株功效愈大,一時圓鍬紛飛,人影閃動,含羞草謙卑的身影被拋進竹籠裡,鼎沸裡喪身死命,卻克服不了癌症,遺孑被保留下來,喘了氣也開了花。
一大一小,一高一低,爬在地上,亭在地上,同樣歷經浩劫,依舊在秋天展現風華,笑傲人生,他們一定是「宮花寂寞紅,閒坐話玄宗」的喁喁私語吧!
你說這說不上道理的無奈,荒謬卻可憐。人在地球的某個時空的存在,卡夫卡說這本身就是荒謬的,所以你只能嘲笑他人或自己。而最大的一棍卻是尼采隨手一揮的,在宣示「上帝已經死亡」的頃刻,你我突然失卻最大的依靠。既然失了伊甸園,又失了上帝,茫茫然裡迎向未可知的黑暗,一下子就被拋進「絕望」。
所以你只能守住一個家,而生活在一個職場。白天最精要的時間,你必須離開家,去當公教人員、經理、老闆或司機、歌手。幾經全身的折騰,拖著疲憊的身趕回家,然後忙這忙那。還記得家是最重要的、最甜蜜的,所以擠出一個笑容,做出幾盤菜,開著電視機也開始晚餐,不是家人彼此交談,是大家跟播音員交談,跟演藝人員交談,你似乎存在又不存在。但笛卡兒偏著頭向你說:「我思故我在。」到底你存在或不存在?你連意識的企圖都沒有,因為你存在於一大堆資訊的網路中,身或心都不得作主。
依然是秋天,前年在桂林鄉下呆過。家和農地相連,只隔著一條溪,農民偶爾到農地施施肥,除除草,播種插秧,每天不超過兩小時,戴笠荷鋤回來,農具一擺,雙腳清洗後,招呼幾個朋友泡茶、聊天,意態清閒,也許物質享受不豐,在清淡中透著樂天知命的滿足。
家、農地、生活是一體的混和,生命圓融於生活中,你說他們的存在或不存在?那是陶淵明的輕歌,所以可以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在桂林開窗就見灕江,就是座座秀氣滿溢的翠山綠嶺,潑墨淋漓,而儀態萬千。
你存在或不存在?偶爾會撥動心絃,緊緊地扣住你的心,冷肅的秋風,掃過邈邃的無依無憑。
陸晅想在這秋風裡,紮一張風箏,高高地懸在空中,他在想:我的存在是不是像一張風箏,一線在手,線斷了風箏飛向何處?這一線也是不可靠的,有什麼可靠的線?他看南泉老師颯颯而來,兩袖擺得大大地,瀟灑中透著自信,滿臉笑意。
師徒平日感情很好,不拘俗禮。他攔住師父南泉問他:「古人瓶中養一鵝,鵝漸長大,出瓶不得,如今不得破瓶,不得損鵝,和尚怎麼生出得?」
這個問題是有關個人存在不存在的大問題?瓶子是身體,鵝是陸晅大夫所追求的佛法,也是宗下所言的本來面目,經過多年的努力,問題梗塞心中,今日巧遇師父,不能不探個底細。
無論你從那一方面思考,都會陷入兩難的迷障,南泉不愧一代宗師,他只輕輕的叫一聲:「陸晅大夫!」
陸應諾。這是不假思索的反應。
南泉快樂地說:「出也!」
陸晅一怔,頓然胸中豁然開朗,什麼鵝出不出,什麼瓶破不破,一齊消融淨盡,電光石火中開解。
開解了一個什麼也無所得,就如南懷瑾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提到:「金剛經的感應力非常大……。每天練拳運動以後,首先唸金剛經……。反正人家告訴我唸金剛經很好,我就唸金剛經……。有一天我唸到『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』,忽然我覺得我沒有了,我到那裡去了?不知道啊!……後來才明瞭其中的道理。」
這是唸金剛經直入實相,那是素得好因緣。
另有一種研究道理,窮理溯源,終至理極必反而深入實相的。竺道生根據自己的修悟證驗,大膽地提出了「頓悟」成佛的主張。他以為修行人親證法性理體的自性時,其所體驗的與佛所體驗的是完全相同的,直取「紛累盡矣」的實相,如印相契。
陸晅大夫在南泉迅雷不及掩耳中,親證了自性,所以他開解了。但開悟了不等於證果,開悟了可以讓學人有條明朗的大道可以驀直走去,但山花千萬朵,遊子不知歸,耽著化境,可能曇花一現,實相消失,依然故我,仍然是凡夫境界。
有源律師來問大珠禪師:「和尚修道還用功否?」
師曰:「用功。」
曰:「如何用功?」
師曰:「餓來吃飯,睏來即眠。」
曰:「一般人總如是,同師用功否?」
師曰:「不同。」
曰:「何故不同?」
師曰: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,百種需索。睡時不肯睡,千般計較,所以不同也。」
佛法者非佛法,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,偏偏你「我思故我在」,意識奔流不息,雖千劫難逢的機緣,也將飄逝在秋風中。
不經一番寒澈骨,哪得梅花撲鼻香?秋風裡的欖仁樹不是為了取媚人類,也不刻意展現風華,默默保持那份雍容與華貴,在早晨,在黃昏,依然燦爛!
十六、漂水面
有了湖就有無限的夢、無限童話。你說小時候最喜歡玩漂水面,有人叫削水片,拿著瓦片,傾頭斜腰,聚一聚精神,倏然揚手揮出瓦片,貼著水面漂盪幾下,留下一路漣漪,誰盪的水點多誰就是贏家。
一陣歡呼,一陣高聲叫好,那是湖邊最純真無邪的童玩。養大了孩子,你還會帶著孩子到湖邊,一樣的玩漂水面,也是一樣的振奮長夢。
湖岸會種些柳樹,飄散著新鮮嫩綠,一片秀氣;也有種黃梅的,農曆新春前開滿了白花,飄逸輕靈,蝶蜂飛舞,就喜歡在梅樹下啜茗品酒,別有雅意。對小孩來講,幾棵楊梅更熱鬧,一到五月份,初蟬剛鳴,一樹湧出顆顆圓熟的果子,紫紅誘人,紅得泛黑,清甜微酸,你怎麼不爬上樹吃個痛快?就是那麼歡暢!漂水面,赤條條地游泳,滿口的楊梅,追著蟬影,嘻笑酣暢,滾滾地盪開。
你說一葦渡江錯了,應該是踏葦渡江,達摩右手一葦拋出,縱身一踏,左手另揚一葦,再縱身一踏,這樣連拋連踏才能渡過大江,一葦會被江流漂亂方向。我想漂水面也讓你靈感鬆動了,達摩飄逸的衣袖連動都不動,隨著江流的波動,踏葦輕點。洶湧的江面變得平靜無波似地,而江風襲襲,獵獵有聲,達摩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,那種對比,把禪的妙境烘托得無痕無紋。
洞山吃過楊梅,吐出尖硬的果核,稚嫩的面龐閃過疑惑,他跑向剃度師那兒,揚聲請問:「每個人都有眼耳鼻舌身意,就如現在我有嘴巴跟您講話,眼睛可以看見您,講話有次序,為什麼《心經》說:無眼耳鼻舌身意?」
他的皈依師一聽,全身轟然,不知如何解答。
幸虧他也是一位誠實的修行人,柔聲向洞山說:「孩子,你的疑問我沒有辦法解答,等你長大了再去參訪名師,不用困在我這兒。」
多麼溫馨,多麼可愛,修行人要有這種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的態度、開放的心靈。同時我們可以感受到,唐、宋間為何高僧大德,能夠傳承不替的就是這份純誠。翻開《指月錄》,他們彼此參訪研商,出語幽默,心胸開朗,彼此友愛,互相推崇,從來沒有一個關門閉寺,崇己抑他,山門孤峻,冷啾啾的現象。
長大後,洞山參訪過南泉、溈山等大師,雖親聞謦欬,但不得登堂。學人如果不能見性,對佛法也只是盲人摸象;一旦見性,親證理體,才能深入經藏,步步引用,步步印契,而後法法從胸襟中流露出來,能轉經而不被經轉。
見性是無門關,無門和尚有偈:「大道無門,千差有路,透得此關,乾坤獨步。」
洞山有次聽溈山老師說過「無情說法」,不能解會。有一天將這個問題向雲岩請益。雲岩說:「《彌陀經》中不是說『水鳥樹林悉皆唸佛念法』嗎?」洞山將《心經》與《阿彌陀經》一對照,內心領會,即吟唱:「也大奇!也大奇!無情說法不思議,若得耳聽終不會,眼外聞聲方可知。」他體會一心清淨的妙用,也理解到無眼耳鼻舌身意的境界。
理解並非開悟見性,雲岩曇晟在洞山將離開的時候,提醒他「只是這個」,洞山掛在心頭,千疑百疑凝在心頭,過河時看著自己的倒影,靈光獨耀,恍然大悟,寫下他傳遍天下的〈過水偈〉。
雪峰看到〈過水偈〉,也只能理解,在德山棒下又不能領會,幸得岩頭的幫助,他迅速地回想德山棒的無情說法,德山棒的無言顯有言,終於把捉住了「這個」。
「這個」是什麼?就是《心經》的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」,就是實相般若,就是《金剛經》的「無復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無法相,亦無非法相。」就是金剛王寶劍。
於是你抬頭望藍天,白雲悠然,清風吻臉,你說:達摩渡江,捨船乘葦?你笑了,他會摘著江邊的楊梅嚼著,他會拾起瓦片來個削水片,他會渡江向船夫謝謝,他會一步一步地走向嵩山少林寺,他會沾衣欲濕杏花雨中,扶著杖藜,興來口嘯一聲,從容不迫。
你說:「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,入舍衛大城乞食,於其城中,次第乞已,還至本處,飯食訖,收衣缽,洗足已,敷坐而坐。」一派從容不迫,「這個」歷代相傳,心心相印。
見性對學人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但不必對他人驚天動地,他展開一條法身慧命的修持,心胸壯闊,但外表的卻日益謙抑,「寬卻肚腸須忍辱,豁開心地任從他,若逢知己須依分,縱遇冤家也共和。」(布袋和尚)為學日增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「我有芒繩驀鼻穿,一迴奔競痛加鞭,從來劣性難調制,猶得山童盡力牽」(普明禪師〈十牛圖頌〉)。
展開慧命,努力把自己累劫塵垢掃除乾淨,龐居士有偈:「日用事無別,唯吾自偶諧,頭頭非取捨,處處沒乖張。朱紫誰為號,丘山絕點埃,神通並妙用,運水及搬柴」,在日用事的運水及搬柴中,保持這個,又流失這個,暫時不在,如同死人,戒謹恐懼,這就是「神通並妙用」,不必另外求奇。
那是獨行道,你要堅守著寂寞孤獨,而又不能不寂寞孤獨,「三間茅屋從來住,一道神光萬境閒,莫把是非來辨我,浮生穿鑿不相關」(唐‧龍山和尚),神光就是這個,別無神奇,如果你喜歡神奇,喜歡名聞利養,貢高我慢,只在增高我執,不配做一個學人,你什麼也不是。
也許在世俗中遭受冷言冷語,你不得不遇點波浪,但誠如余秋雨在《霜冷長河》一書自我剖析:「一切受到名譽侵擾的人都應該明白,現在你在苦惱的事情,絕大多數無足輕重。這一點要看破很不容易,你看那麼多極其智慧的人物也都沒有看破。但是不看破畢竟是在犯傻,時間的力量什麼也不能抗拒,珍寶的生命怎能流失在無謂的自驚自嚇之中?……自身名譽的基點是生命質量的自然外化,這是追求不到、爭取不來、包裝不出的,同時也是掩蓋不住、謙卑不掉、毀損不了的。」
這一段話說明一個人身處逆境,難免煩惱重重,只要你反躬自省並無錯誤,就不必隨著別人的論調起舞,患得患失,這樣就不會失去自我主宰的能力。能自主才能活在清明的心境,就如大珠和尚說的:「無念者,一切處無心是。無一切境界,無餘思求是,對諸界色,永無起動,是即無念。」
也是道一所說:「平常心是道,何謂平常心?無造作、無是非、無取捨、無斷常、無凡無聖……,只如今行住坐臥、應機接物,盡是道。」
走到大街小巷上,不必東張西望,不必唯恐他人不識我;大庭廣眾中,不必揚目抬頭,也不必吹噓自己有多大能耐學識。簡樸自在,「人不知己不慍」,像一個無知無識的鄉巴佬,灰頭土臉。
慧明悟道後隨口成章,大家都非常歡迎他隨喜開示,而每一次到了會場,招待人員卻不識他,因為他粗布褐衣,安步當車,活像三家村莊稼漢。招待人員誤以為隨眾聽講的農夫,都把他迎到聽眾席,他也不吭一聲。直到開講時間一到,眾目外迎貴賓的時候,他才起身施施然上台,一點架子也沒有。這時招待人員眼睛一亮很不好意思,他反倒安慰他們辛勞,如沐春風。
揚手一出,瓦片貼著水面跳去,一路漣漪,是童玩也是童心,高高興興、快快樂樂地玩,無得無失,無贏也無輸,笑聲在秋風中……。
十七、陶鳥
有時候你會從一大堆爛泥巴中找到一塊黏性好的泥土,有點藍,有點灰,捏成小鳥,用一枝竹插,從口裏穿到肚裏,小心翼翼,一點一點地掏出土,肚就空了,在肚腹穿個孔,從嘴巴吹一口氣,繞過膛腹就出來了。利用煮飯的時候,用紙包好丟進爐中接受火煉,煮好飯,扒出灰燼,也扒它出來。
紅通通的一隻小陶鳥,你親手做的,口對口吹著氣,吱喳吱喳地叫著,跑到鄰家炫耀,跑到樹林跟鳥兒對話,繞了幾圈,忘了時間,不小心跌了一跤,陶鳥破了,怔一下,你會再做一隻,再做二隻,你是小陶工,你是泥土最要好的朋友。
長大了,也許你不再玩陶鳥,因為你有鋼琴、小提琴、口琴,簡便的音響。但抽屜裡保存完好的陶鳥,紅通通地向你投注沒有時間限制的眼神,你向它對了一眼,它是爛泥巴火煉出來的,如果它有生命意識,那因為你曾經把你的生命的一點點,捏進泥裡。它已不是一堆爛泥巴,但也不是一隻活生生的鳥,但你就喜歡它這個樣子,有你的生命智慧、童年記憶,以及數不盡的歲月痕跡。
一股茫然升起,你記得母親溫熱的手抱著你,遠遠走到外婆家,外婆從滿面皺紋中彎著半月似的嘴巴,摸摸你的頭,塞給你一塊糖,心甜了。你記得爹爹牽著你幼小的手走進戲院,場上粉墨登場,一會兒槍刀舞成一團,一會兒小丑打諢,滿場爆笑,你手中握著一瓶可口可樂,心樂了。而外婆不在了,爹爹也化成塵土了,那些曾經那樣炙熱的生命消失了,消失得不見了,無影無蹤,冷冷的陶鳥依然在你的手中摩娑。生從何來?死而何去?
打滾了幾年,你和一般人一樣,聽著鈴聲上班,聽著鈴聲下班,望著手錶工作,望著手錶休息。周遭熟面孔,點頭微笑,你有教養地輕聲細語,你智慧閃爍,工作成績優越。但更深人靜,你竟然發覺每天工作的內容雷同,講話聊天的範圍雷同,交談的死黨膩友還是那幾個,你被一個似乎命定的時空逼窄住,那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祖的手掌。
有一天你病了,疲倦地病了,而後致命地病了,你慌了,惶恐了,你跌入生死的掙扎,每一次掙扎就失了一份靜定,惶恐變成慌亂,你想起西王母有不死藥,你步入秦始皇、漢武帝的後塵,在空茫中尋找奇蹟。而你是誤撞的,因為你這時候內心深深沉澱了生死不解的困擾,你反而被逼入黑暗無盡頭的陷阱裏。你想掙扎,全身乏力;你想脫困,但生命的危機是現實的,只是靜靜地盯著你的掙扎,冷冷看住你的搏鬥。果斷和敏捷的逼挨下,你產生了不能解決的大疑情,不讓你喘息休歇,眼淚自然地流下來,一再摧逼,你終於脫困了。
大疑情生起的時候,你完全與宇宙相應的,我說你能生存在這個大宇宙中,你就有與宇宙同質的東西,否則早就被擯斥了,這個宇宙同質的東西,與宇宙整體力量是同等的,你的生命力會昂揚、會沸騰,你雖然未能虛空粉碎,但你終於看淡了生死,得到一個較小的宇宙「爆炸」。宇宙形成於大爆炸,而你的突圍也產生了小爆炸,雙頰緋紅,生命力旺盛,克制不了熱淚盈眶。
中峰和尚廣錄卷十一:「乃會靈源、契妙旨、破生死、越情量,同稟三界十方百千開士之至理,且不可以義解,不可以言傳,不可以文詮,不可以識度。如塗毒鼓,聞者皆喪;如大火聚,嬰之即燎。故謂之靈山別傳,傳此也;謂之少林直指,指此也。」
保持這個明淨的心體,時時以此觀照,這就是功德,這就是放光說法。但幾個人得而復失?彷彿是曲才堪聽,又被風吹別調中,情何以堪?情何以堪?
你說她心善良又向道,伶俐又用心,是否可以親嚐禪味?生死疑情不發,學禪只要當做不可思議的哲學研究,每天生活無憂無慮,參禪只是偶發的興趣,還不如打坐學文字禪,諷喻吟頌,天花亂墜,只能茫茫然、漠漠然地捕捉古人的悟境,鋸解公案。聖嚴有感而發:「參禪者,多落於扮演而少實修實證,只知依樣畫葫蘆似地模倣著左喝右棒,豎拳舉拂,張口揚眉。往往是言超佛祖之上,行墜禽獸之下,所以真正的禪宗精神,已不多見。」(中國禪宗的禪)
凝重的空氣冷肅地凍結了時間,悲傷感懷的,每一次聽到大德或學人,開口禪淨雙修,閉口禪淨雙修,把永明延壽的四料簡當著正令播揚,每一個都想成就戴角虎,在世為人師,出世作佛祖,結果是畫虎不成反成犬,禪風微弱,口頭禪飄暖了學人的耳朵,也難怪雲門、溈仰、法眼諸宗漸次失蹤,曹洞、臨濟居宿日本,禪的精神變了,變得軟弱無力。
學人參學,貴在內學,最穩當的,不論見道不見道,先要把自己的內心掏出來洗滌一番,就像道教玄天上帝那樣,把五臟六腑剖開來清洗乾淨才能成道。我們一介凡夫,淪落風塵,頭出頭沒,有什麼值得自矜傲慢的?成長的過程,就是一段沉淪墮落的歷史,就是一段把純真污染成狡詐自私的變化。
說做人呢?我們哪能堅守中道?誠懇是虛偽的化裝,貪名好利,大部份想的也不過酒色財氣,滿口道義,心機盤算利害,有福踏前,有禍見背,懦夫可笑!
談學問,那些無非是記憶和抄錄,東編西彙,匯集成冊,然後自稱為專家學者,其實只是一個把玩骨董的傢伙。誰是發明家?真理本來如此,定律是自然內涵的規則,我們只是「發現」,談不上發明,卻毫不虛心謙卑?誰是名人巨室?一將功成萬骨枯,成功的背後有多少血汗支撐,儌倖成功,卻忘記了因緣的良性循環,標功自大,還沾沾自喜?
自我剖析之後,你我才知道:我們根本不是人。
不是人就要懺悔,錯誤產生煩惱,罪惡必成毀滅,把一生中的錯誤與罪惡,列一個清單,欠債還債,誠懇地悔過。每天晚上,學學佛門晚課:吾昔所造諸惡業,皆由無始貪瞋痴,從身語意之所生,佛前虔誠懺悔,還我純真。
如果不這麼做,雖見性亦無益,
如果不這麼做,欲參禪亦無益。
袪除了心中的污垢,真正的心光自然出現,「無垢清淨光,慧日破諸闇」,容光煥光,精神奕奕,這是真正的美,真正的飽滿。他不拘世俗,不譁眾取寵。
古佛趙州從諗的行誼就是光燦燦的例子,他畢生在外行腳參訪,自謂「七歲童兒勝我者,我即問伊;百歲老翁不及我者,我即教他。」到了八十歲年紀大了,行腳不方便,落腳趙州城東觀音寺,古尊宿語錄記載:「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,繩床一腳折,以燒斷薪用繩繫之。每有別制新者,師不許也。」這樣清苦自採,所以始終如一就是這顆圓明實性,時時透著摩尼寶光,「住持四十年來,未嘗賚一封書告其檀越。」
那隻陶鳥紅通通地,躺在你手心中,無論你歡悅或悲愁,吹著,對嘴吹著,它會相應你的心出聲,他沒有歲月的痕跡,卻有歲月的深情;而身是空間,心是時間,心將塑身,把那一堆爛泥土中挑出一塊好泥,塑出你的容貌,經過火烤火煉,一樣紅通通地出現。
十八、醃醬
母親去世多年,她是鄉民公認最有懿德的婦女,她不懂唸經誦法,但言行舉止就是一個多年的修行人。持家簡樸,謹言慎行,如寒梅綻花,沒有喧鬧,靜默而來靜默而走,愧煞我們這些晚輩。
故鄉生產酸菜,遠近馳名。酸菜是長壽菜醃製而成,殘枝會發新芽,嫩稚清脆,母親把他們疊放在酒罐內,放點鹽與米酒,兩個月後開罐,一股帶著酒味的香氣撲鼻而來,燉排骨別有風味,清炒、肉炒也是佳餚,市面上沒見過。可惜當年不知學習,絕藝失傳,只能回味了。
醃製食品是保存食物的一種方法,國人別有百套,各地都有特殊醃製方法,爭奇鬥勝,各領風騷。醃製過的,每一份子的味道都相同,如果有異味,就證明罐菜變質,全都要廢棄。因此國人常把官場文化比喻著醬罐文化,傳神中帶著蒼涼與無奈,多數人也只能躲在醬罐裡被醃製、被改頭換面。
一流的人創造歷史,二流的人解讀歷史並維護歷史,三流的人撰述歷史並藉以謀生,四流的人閱讀歷史談笑風生,至於其他的人不看歷史,妄斷歷史,甚至曲解歷史,或者忘掉歷史。
創造歷史的人物湮沒的多,不要以為叱吒風雲的劉邦、朱元璋等是創造歷史,他們只是雄視正史趁機崛起的小人。真正創造歷史的人如孔子、老子,他們以學說引導文明的曙光,創造精神層面的歷史;李時珍著醫書,創造了治病診方的歷史;又如伽俐略、牛頓、愛因斯坦等,開創了人類宇宙的視野;李冰開都江堰,秦始皇的「車同軌、書同文」等等才是創造歷史、雄視歷史的人物。一部《天工開物》就是一部創造歷史的記錄,可惜「形而下謂之器」的醬罐文化毒素的傳染,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,這些只會讀書享受創造成果的人,搖身一變佔據了歷史的編頁;而真正開創歷史的人物,卻只能在一部《天工開物》中微露他們的身影,嗅到他們辛酸的汗漬,他們是誰?沒有碑銘,沒有符號。
解讀歷史而能維護歷史的人也很難得,他們也不得不孤獨而寂寞,我們又不得不以熱淚來維護他們的典型,史可法和無數的揚州居民,文天祥和他的家人,名存史冊。又如唐朝的李建,主持820年的科舉考試,為了維護文官考試的公平規準,堅持以文化水平批斷士子成績;為了站穩禮部的立場,擺脫人情請託,卻被以「人情不洽」降調刑部侍郎。白居易據實立論:「在禮部時,以文取生,不聽譽,不信毀」。在科舉考試制度被官場醬罐文化浸漫的時候,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大不易,大不易!
人類從卑下的物種,進化到今日高科技文明的輝煌,旅程艱辛並染紅了血淚斑斑,從蒙昧到野蠻,由野蠻到文明,就是一部人類開拓心靈活動的歷史記錄;藉由心靈的活躍,才能逐步擺脫走獸的侵襲,避免自然的災害,消弭彼此操戈殘殺。但人類自我毀滅的基因,無論是社會的動亂或國際的戰爭,一直成為沉重的包袱,隱隱地潛藏在心靈的角落,蠢蠢欲動。
各種宗教或哲學,根本的在解決人類心靈的缺憾。
佈大、耶穌、老子、孔子,默罕穆德、蘇格拉底、尼采……,他們都是一大因緣出世,什麼因緣?解決人類心靈的痛苦,不忍眾生苦,浩蕩赴前程!
襌不僅要解決人類生死的心靈痛苦,還要淨化人類的心靈,要把五濁惡世化為淨土,化為常寂光淨土,要人人都能成佛,所以佈大睹明星而悟道,開宗明義的第一句是:「奇哉異哉!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。」這是多麼親切的呼喚,也是多麼令人感動的期勉。
那麼什麼人可以學禪?先師李挽先生在〈參學正眼〉中叮嚀:「願意學禪的人就能學禪,是不是大根器,並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,根本沒有人能主宰你的命運,沒有人能夠評定你的價值,一切全由你決定。你是學法的根器嗎?你自己說是就是,說不是就不是。」
「經上有一句話說『因地倒,因地起。』你因地而跌倒,離開這塊地面你也無法爬起來,你還得在原處爬起來。人為什麼會迷失?為什麼墮落?因為有了表層意識,假使你不善運用這表層意識作理性的思考,你就不可能有真實覺醒的時候,也不可能抹掉心頭的污垢,綻放出原本的心的光明。」
「昆蟲野獸家畜雖也是眾生,為什麼不能成佛呢?因為牠表層意識結構不健全。人的表層意識的結構有情感、本能、理性、智性和思維五種作用及功能,……人身難得,因為人有理性智性可以自覺,有超越生死的真情感生起大悲情懷,肯為了眾生,把全部生命投入正法。」
禪貴悟,「所謂悟,即是認識自己,了解了生命的本質,認清了生命的原態,真正地肯定了原本的真我,非常清楚非常親切地澈見自己生命的原貌,同時就會產生正見和正受,可以親證生命的實相,可以見到宇宙存在的實相,可以親切地感受到生佛平等、自他不二的所以然,享受到秒秒清淨和安祥。從此不再過敏於那種習慣的分別作用,對於存在的感受就比較正確,煩惱也由多而少,由少而無。」(耕雲先生〈中華禪風的演變〉)
悟而後能正確的修行,一路解行相應,處處境界提昇,從離執禪定進步到去執禪定,由去執禪定推進無執甚深禪定。〈中華禪風的演變〉講話中,先師又說:「要澈底無為,泯除一切的意念。並沒有任何方法去修,只要切切實實地認清真假,珍護此心不令污染,做自己本分應該做的事:為人父止於慈;為人子止於孝……。至此,經常都是無念的狀態,一念之起,自己會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表面上痴痴呆呆地,但心已經不亂了,此謂之『那伽大定』。如此經過三、兩年的保任,秒秒反觀自己,知道原本不迷,本來是悟,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把握住了生命的永恆,這才是人生的真味和人生的真正使命。」
參要真參,修要實修,證要親證,要勇於從醬缸中爬起來,不隨世浮沉,稍有希望。當你挾起醬菜的時刻,反觀自照:這顆真心清清楚楚嗎?這就是「自從胡亂後,三十年不缺少鹽醬。」
十九、神通
露胸跣足入廛來,抹土塗灰笑滿腮,
不用神仙真祕訣,直教枯木放花開。
你說你最喜愛豐子愷的漫畫了,他常常描寫庶民的生活百態,帶著悲天憫人的胸懷,勾勒販夫走卒的辛酸,尤其你敬佩他樸實的線條,故意模糊或忘卻筆下人物的頭、面、眉、眼,簡單的衣著自然襯托著人物的身世背景。
太震撼了!你說只要看到衣著外表,竟然可以判斷出這個人的內心,原來人的一生似乎被命定在一個狹小的範圍裡掙扎,而忘記了自己的真面目。如果你是老師,一生就在教室裏教誨學生;如果你是司機,一生就只好與車結成好友。你悚然一驚:人生如夢啊!
於是你試著掙扎,不想在這個夢裡沉淪。而豐子愷會哈哈大笑,向你說:「當你是一個沒有面目的人,那才是你的真面目。」惶惑麼?首楞嚴經偈:「見聞如幻翳,三界若空花,聞復翳根除,塵消覺圓淨,淨極光通達,寂照含虛空,卻來觀世間,猶如夢中事。」
八仙會上的呂洞賓,於長安酒肆偶遇鍾離權,學得延命飛翔的道術,雲遊至廬山海會寺,在鐘壁上書四句偈:「一日清閒自在身,六神和合報平安;丹田有寶休問道,對境無心莫問禪!」神通自在,洋洋得意。
有一次道經黃龍山,紫氣成蓋,懷疑有高人異士,剛好黃龍和尚開堂說法,他就雜入人群中。黃龍上堂就說:「今日有人竊法,老僧不說!」洞賓出身禮拜,並說:「敢問和尚:如何是一粒栗中藏世界,半升鐺內煮山川?」
顯然的,呂洞賓學的是丹道,自以為神仙不死。黃龍開口罵他:「你只是個守屍鬼!」
洞賓說:「爭奈囊中自有長生不死藥。」
黃龍:「縱經八萬劫,未免落空亡。」
洞賓一聽,怒火中燒,忘記了「對境無心莫問禪」的功夫,飛劍直取黃龍,但劍入不了黃龍的身體,洞賓知道黃龍佛道高深,趕快禮拜悔過,請問佛法。
黃龍說:「半升鐺內煮山川,即不問,如何是一粒栗中藏世界?」
洞賓言下頓悟玄旨,述偈表達心跡:「棄卻瓢囊擊碎琴,從今不戀汞中金;自從一見黃龍後,始覺當年錯用心。」
呂洞賓初遇鍾離權,是人身的一大突破,再遇黃龍和尚,又是另一層法身的突破。
飛劍不入黃龍身,你嘴角盪出暖意,因為黃龍沒有面目,一無所有,劍落何處?呂洞賓持劍逼人,有著一個好勝的面目,愛那自以為不死的丹道,如果沒有黃龍和尚的點破,他怎麼能夠號稱「純陽」。
純陽已無一點點陰氣,他已是群龍無首了。
宗門重視見地,不貴行履。神通是有漏的,受時空的限制,也因學人根器、因緣而有深淺,心中有了綺思幻景,反而容易耽著神通,貪看天邊月,失卻手中珠。
黃檗禪師有一次到天台山朝聖,半途碰到一個僧人,攀談甚歡就結伴北行,走到山澗,剛好澗水暴漲,水勢甚急,僧人想牽黃檗渡過,黃檗不肯,他就褰衣躡波,若履平地似地到達對岸,回頭向黃檗招招手。黃檗正色向他說:「吥!你這個自了漢,如果早知你只會神通,把你的腳筋砍掉,看你還能玩什麼把戲?」這個僧人倒也不賴,正容讚嘆他:「真是大乘法器,我實在比不上。」
既然你是一個人,你還是要工作、要生活、要接受生老病苦的變化,神通阻止不了你身體的脆弱性,擺脫不了無奈的拘束。
佈大涅槃之前,也為痢疾所苦,目犍連尊者神通第一,圓寂之前仍受肉身的果報,只要一顆圓明不失,甘之如飴,該來的就心甘情願地接受吧!
法身功德在無漏,修行就是無漏行,浩蕩赴前程的菩薩行,漏盡通才能感格化物,才能枯木放花開,圓融於人天的無盡福報,漏盡通才是超神通。
民國十九年,虛雲和尚九十一歲,在福建鼓山春戒期間,為眾講解梵網經,方丈丹墀舊有鳳尾鐵樹二株,唐朝時候種的,每年只生長兩片葉,從來沒開過花的。戒期中忽然花開滿樹,參觀民眾絡繹於途,虛老作偈誌奇:「優曇缽羅非凡品,隨佛示應現金花,世間彩鳳稱祥瑞,現則吉祥喜可嘉;茲山丈寺兩鐵樹,人言此卉向無葩,定是主林神擁護,故將仁壽放流霞。」
民國三十五年九月十七日,為了追荐抗日戰爭犧牲的將士及死難同胞,在廣州淨慧寺建水陸道場七晝夜,結壇的時候,緋桃樹一株忽然花開滿枝,璀璨滿目,開了十多天。胡毅生居士吟詩記勝:「法會儼未散,緋桃花滿枝;如何黃落後,倏變艷陽時?卉木尚靈感,幽冥從可知,該林久蕪穢,何日與加持。」
那是神通嗎?神通也是我執呀!修行人修行過程中展現的本能,是無意中的有意。而枝木開花,是法身說法的相應,說法者本無法可說,萬不得已而說法時,修行人法身說法,自性說法,山河大地無非法王身,那是眾生本來面目的燈燈相照,心心相印。
金剛經「若復有人得聞是經,信心清淨,則生實相,當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」,業障輕而夙具功德的人,聞經可以生實相第一義,枯木開花也是很自然的瑞相。
民國前三年,太虛大師十九歲,在慈谿汶溪的西方寺,閱讀大般若經時,有這段記載:「積月餘,大般若經垂盡,身心漸漸凝定。一日,閱經次,忽然失卻身心世界,泯然空寂中,靈光湛湛,無數塵剎,煥然炳現,如凌虛影像,明照無邊。坐經數小時,如彈指頃。歷好多日,身心猶在輕清安悅中。」這次經驗,讓他心能轉經,自此有關禪宗語錄的疑難問題,一概冰釋,心智玲瓏剔透,了無滯礙。
二十八歲在普陀山閉關,「是年冬,每夜坐禪,專提昔在西方寺閱藏時悟境,作體空觀,漸能成片。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,忽然心斷。心再覺,則音光明圓無際。從泯無內外能所中,漸現能所內外,遠近、久暫,回復根身、座、舍的原狀。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;心再覺,係再聞前寺之晨鐘矣。心空、際斷、心再覺、漸現身、器,符起信、楞嚴所說。從此,有一淨空明覺的重心為本,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。」
這是深定的悟境,神通哪能相比?境界甚深之後,無師智現前,以體注經,自得妙境。憨山大師年譜也有類似的記錄。
二十九歲,在校閱《肇論》的時候,「向於〈不遷論〉,旋嵐偃嶽之旨不明,切懷疑久矣,及今及之猶罔然。至梵志出家,白首而歸,鄰人見之曰:昔人猶在耶?志曰:吾似昔人非昔人也。恍然了悟曰:信乎諸法本無去來也。即下床禮佛,則無起動相,揭簾立階前,忽風吹庭樹,飛葉滿空,則了無動相,曰此旋嵐偃嶽而常靜也。至後出遺,則無流相,曰此江河競注而不流也。於是生來死去之疑,從此冰釋。」
三十歲,「一日經行,忽立定,不見身心,唯一大光明藏,圓滿湛寂,宛如大圓鏡,山河大地影形其中,及覺,則朗然,自覺身心了不可得。即說偈曰:瞥然一念狂心歇,內外根塵俱洞徹,翻身觸破太虛空,萬象森羅從起滅。自此內外湛然,無復音聲色相為障礙,從前疑念,當下頓消。」
四十一歲,「一夕靜坐,見海湛空澄,洞然一大光明藏,了無一物,即說偈曰:海湛空澄雪月光,此中凡聖絕行藏,金剛眼突空花落,大地都歸寂滅場。歸途中,案頭見楞嚴經,忽展開,即見汝心汝身,外及山河虛空大地,咸是妙明真心中物。則全經觀境了然心目,隨命筆述楞嚴懸鏡一書,燭才半枝已就。時禪堂方開靜,即喚維那入室,為予讀之,自亦如聞夢語也。」
古德很不容易留下這樣的記錄,苦口婆心,流露出他們慈悲的警示,要解行相應啊!一真法界,哪來神通?傅大士說: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,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」,那是主客雙泯,能所頓息的禪定,是生活上活活潑潑的流露,所以張拙居士也說:「光明寂照遍河沙,凡聖含靈共我家,一念不生全體現,六根才動被雲遮。」
五十九歲的虛雲和尚,在高旻寺潛修,「一夕,夜放晚香時,開目一看,忽見大光明如同白晝,內外洞澈,隔垣見香燈師小解,又見西單師在圊中,遠及河中行船,兩岸樹木種種色色,悉皆了見,是時才鳴三板耳。」這是眼通,但謹守分寸,不以為奇特,一念放開,「至臘月八七,第三晚,六枝香開靜時,護七例沖開水,濺予手上,茶杯墜地,一聲破碎,頓斷疑根,慶快平生,如從夢醒」。他作偈:「杯子撲落地,響聲明瀝瀝;虛空粉碎也,狂心當下息」。又另作偈:「燙著手,打碎杯,家破人亡語難開,春到花香處處秀,山河大地是如來」,真正的開悟了,找到了真面目。
從無面目中找到真面目,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,如果常常記掛著現在的面目,不肯過無面目的日子,又不肯從無面目中找回自己的真面目,有一天會面目全非的。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註:泰戈爾這樣稱讚豐子愷:臉上沒有眼睛,我們可以看出他在看什麼;沒有耳朵,我們可以看出他在聽什麼,高度藝術表現的境地就是這樣。
二十、嘯
清朗的晚上,明月高掛,群星失去蹤影,光芒從這圓鼓鼓的球體散發出來,整座山嶺、寺院、樹木都溶進這一片柔和的光輝中,安祥寧謐。
藥山經行在山頂上,極目四周,雲天好像伸手就可以接觸到,涼風吹起衣袂,也掀起他的興致,撮口大嘯,嘯聲滾滾地盪下山頭,飛越溪谷,群山共鳴,嘯聲接著嘯聲,他再加力呼嘯,嘯浪追逐在山谷裡,前浪追後浪,匯成千軍萬馬,滾滾地掀動了九十里外的澧州都城。騷動地推窗探頭追問這些嘯聲的來源,原來是藥山上那位風趣的禪師福至心靈的傑作,哄然的笑聲,大家也撮口而嘯,你嘯我也嘯,整個都城沸沸騰騰了,每個人的臉上露著純樸的天真,興奮地撮口大嘯,更壯闊了,更豪壯了,那是嘯海掀天的嘯浪,來自清越的禪師嘯聲,來自山谷,來自都城居民的合奏,雷動的合奏。
太守李翱也從夢中驚醒,披衣點燈,僕人報告都城居民的異狀,他笑了,開懷地笑了,大聲地笑了,然後他也撮口一嘯,隨即命僕人磨墨,即興作詩一首飛馬送給禪師:
選得鄉情愜野情,終年無送亦無迎;
有時直上孤峰頂,月下披雲嘯一聲。
這可是歷史上最風光的嘯聲,圓滾滾從一位禪師的口中闖出來,群山應和,溪谷應和,都城的老百姓應和,太守也應和,你可以想像這幅純真可愛的畫面,煥發著人類原始的親切,滾著祥和的氣氛,瀰漫在每個人的心中,他們會永遠地記掛著這一刻的奇妙,抱著它走進夢裡,依然盈滿笑意,拽進閒聊,一個永不褪色的話題。
李翱這時候索性泡茶品茗,靜靜地想起才一個月前,他去藥山拜訪禪師,一進方丈室,禪師聚精會神看著經書,連頭都沒抬起,侍童向師父說太守來拜訪了,聲音未了,他魯莽地吐出一句話:「見面不如聞名」,轉身便想離開。
藥山卻輕描淡寫地說:「你怎麼也學那些俗人,貴耳賤目,入寶山卻空手而回呢?」
不愧見過世面多了,宦海浮沉盪過的人,即時醒覺,馬上拱手請罪,靠近身子,請求禪師說說佛法。
藥山豎起手指頭,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,沉穩問他:「你能夠體會嗎?」
李翱只好承認不懂。
禪師說:「雲在青天水在瓶。」
李太守會意快,欣興地頂起禮來,當場作偈表明他的心得:
練得身形似鶴形,千株松下兩函經;
我來問道無餘話,雲在青天水在瓶。
這裡馬上讓我們體會到禪師的功夫,一位太守要來拜山,禪師老早就被通報過了。如果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和尚,老早率領全寺上上下下到山門外迎駕了,也是巴結權貴的好機會,不說鐘鼓齊鳴,鞭炮連響,方丈可要虔誠作陪,好話說盡了。
但他篤定地呆在方丈室,不驚動一草一木。他久聞太守學佛多年,經書過目不忘,是不是法門龍象,到時候非展探竿影草,再決定是否激發他生命蘊蓄的潛能。
逮到太守火氣上升的瞬間,輕輕地撥下冷水,李翱果然不同凡響,馬上拱手謝罪請法。而這個瞬間的交手,禪師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李翱的矜持、驕慢、尊貴一掃而光;相反地,李翱在這交手的瞬間,相信了藥山不是凡僧,不是徒有其名的禪師,是值得向他學法的老師。
交會的時刻,電光石火中兩個人心平氣和,所以迅速傳遞了佛法的精要:平常心。要時時保持這顆純樸的平常心,一起波浪,平常心一浪接一浪,心國就難太平了。
故事沒有結束,因為這個互會的時刻,只衝破了意識上的障礙,學人領會到的是「平常心」的道理,是「平常心是道」的諺語,每個人心中老早就堆積了很多諺語、語錄、名言,也許是暑天的涼風或寒冬的火炭,但那是相對的概念。很多人心中記掛了這些名言,也可以琅琅上口,也可以形成篇章,但是這些都是相對的概念,不是從本身生命中激發出來的能力,是道理不是生命。
李翱翻起思維,每一本佛書,每一個修道人都告訴他,佛法要旨是「戒定慧」三學,禪師為什麼不告訴他更深的佛法?所以他請教禪師請問什麼是「戒定慧」。
禪師迅速回答他:「我這裡沒有這些閒傢具。」
李翱並不明白他的深義。
藥山溫柔地提醒他:「太守如果想保任這段美事,必須牢記:高高山頂立,深深海底行。」
在送別的時候,禪師又叮嚀他:「閨閣中物捨不得,便為滲漏。」
這一段奇緣,成為禪的公案。宋朝張無盡居士,寫下這樣的評頌:「雲在青天水在瓶,眼光隨指落深坑;溪花不耐風霜苦,說什麼深深海底行」,真是獨具慧眼,文字語言是悟道的工具,但執著背面的道理,學人將墮落在義理的深坑裏爬不出來,死在文字語言上,只會死句,不會活句。
有一天,李翱看見禪師獨自坐著,問他:「端坐在方丈中,應當做什麼?」老和尚說:「法身凝重沉寂,沒有去也沒有來。」
《金剛經》:「若有人言,如來若來若去,若坐若臥,是人不解我所說義。何以故?如來者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,故名如來」,又說: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」,和尚端坐嗎?不是你我的境界,你我不要隨意推測,不要在文字磨菇,那是自欺欺人。
你可以撮口一嘯,在嘯聲將發未發的時候,你的心在哪裡?當嘯聲連綿不絕的時候,你的心在哪裡?當你嘯聲停歇,你的心又在哪裡?摸著鼻孔,許你歸家端坐。
藥山座下出現了許多頭角崢嶸的獅子兒,例如道吾宗智、雲岩曇晟、船子德誠、高沙彌、百岩明哲、椑樹慧省,他們各據一方,也造就了許多高德。禪像一條靈子線,在娑婆世界,接引心性相近的人,續佛慧命,傳佛心燈,千里因緣一線牽,唯有決心奮志出塵的人,有那麼一點緣生可貴的機緣!
廿一、閒傢俱
李翱是進士出身,也是韓愈的學生,藥山對戒定慧的回答竟然是「閒傢俱」,不僅讓李翱一時傻眼,你也會難以理解吧!
閒傢俱就是多餘的傢俱,擺上嘛會讓空間的情調顯得侷促不安,會讓你擺在什麼地方都覺得不對勁;而它又不是破傢俱,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丟,也許它材質貴重,式樣好看,所以讓你丟也不是,擺也不是。
禪師有意無意間的一句回答,是幽默?是機智?是一語雙關?這就是禪師的風格,一種絕不矯揉做作,卻又能在言語中透露智慧,擠開你的靈感。
所以宗與教有別,教有三藏十二部,浩瀚玄渺,窮一生也看不完。佈大另起爐灶,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,為教外別傳。
宋朝出了一個大禪師──圓悟克勤,他就一再勸戒學人:「大凡學道探玄,須以大信根深信此事不在言語文字、一切萬境之上,確實唯於自己腳根,放下從前作知作解、狂妄之心,直令絲毫不掛念,向本淨無垢寂滅圓妙本性之中,徹底承擔。」學人就是不要賣弄學問,學問是一堆雜駁的意識概念,離純樸的道愈走愈遠。
亮座主平常喜歡講解經論,很有名聲,他也頗為自得。有一次他去參訪馬祖道一禪師(709-788),馬大師劈面問他:「聽人說你講解經論很有見地,是嗎?」亮座主客氣地回答:「不敢,不敢。」祖再問他:「你憑什麼講經的?」亮座主回答:「用我的心。」
馬大師:「經說心如工伎兒,意如和伎者,變化莫測,您憑那個心講經?」
座主這一下子心中不是味道,嘀咕著你怎麼小看我呢?他就提高分貝反駁:「心講不得經,難道虛空講得嗎?」
馬祖:「就是虛空講得。」
亮座主忿忿難忍,轉頭離去,一腳剛踏上台階,猛然聽見馬師叫他,他回頭一望,馬師適時問他:「是什麼?」亮座主突然腦中一陣空白,思念頓消,豁然大悟,馬上回來向馬大師頂起感謝的大禮。
禪的作略就那麼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,有點玄,所以一般人無法領受,沒有突破初參的人,憑文字語言的捉摸頂多相似,畢竟非全同。
圓覺經告誡我們不可以見聞覺知會,見聞覺知不是禪,而又不能不運用見聞覺知去領會,領會得了,又不可以放在見聞覺知上。
五祖忍大師諄諄告誡:「不見本性,學法無益。」只有見了本性,才能有一正確的標的,讓學人修行,即「悟後起修」。
折了腳的文偃(881-966)對小看禪悟體驗的陳尚書說:「尚書且莫草草,十經五論,師僧拋卻卻,特入叢林,十年二十年尚不奈何,和尚又爭會得!」
沒有實證,沒有內證,禪沒有著落處,東說西說只是我執在說。印順和尚說:「自己體驗的內容,也就越來越晦昧不明了!」他在反駁這種實證的價值,這是知識分子的禪風,也是禪風不振的原因。
五祖東山法門如果傳給知識分子的神秀,禪學會興而禪法會昧,就因為傳給六祖惠能,禪有了活活潑潑的生命,六祖的實證在法寶壇經處處可見,茲不贅引。
禪要全生命、全理智、全感情的投入,才有生命高峰的重現,也才能一把抓住生命的源頭──本來面目,獲得大安心,徹徹底底達到生命的圓滿。
胡適不可謂不聰明,但沒有禪的實證經驗,寫中國禪宗史就沒有著力處,只好運用考據比對方法,把神秀抬上台面熱鬧一番,於禪無關。
本來佛法各宗各派為順應八萬四千眾生心,而有八萬四千法門,各對治其相應的弟子,就如食蜜,中邊都是甜的。只要真參實證,歸元無二路。
印順和尚在中國禪宗史輕率立論,把曹溪禪曲解為「就是人人有我,見我得解脫,這對一般人來說,實在是簡易,直捷不過,容易為人所接受、體驗的。」……錯誤之一是不瞭解禪宗的「我」,之二是簡易不過。要之太虛大師一生研究佛法,實踐佛法也只說「中國佛法特色在禪,豈是簡易之事」。
倒是「直捷」兩字用得對,一般俗見把佛法當著消極或死亡的宗教,但禪偏偏是當下的宗教,是活生生的宗教,悟只是當下的悟,所以每一秒每一刻都是真實的、美妙的、勇毅的、清靈的、安祥的、自在的。圓悟禪師說:「既趨向得入,腳根洞明,當令灑脫、特立孤危、壁立萬仞,佛病祖病去,玄妙理性遣,等閑蕩蕩地百不知、百不會,一如三家村裏人,初無殊異,養來養去,日久歲深,樸實頭大安穩,方得安樂,終不肯露出自己作聰明、顯作略、衒耀知見、趁口頭禪。所以道:『十語九不中不如一默也。』」(示許奉議庭圭書)
見道之後才好真正修行,楞嚴經:「理則頓悟,乘悟併銷,事非頓除,因次第盡。」我們一生累積起來的習性惡緣,加上累世的無明塵垢,厚積如山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見性之後,也才能盡全力消除些習性塵垢,這就是修行,不只兀兀地呆坐過日子。
修行是當下的事,不是今日無事今日修行,明日有事明日不修行。當下就是自覺覺醒,不欺騙自己。當下就要努力把見性的經驗重現再重現,成為生命的真諦,「長時退步,孤運獨照,潔清三業,端坐參究,妙省明脫,向自己分上離見絕情、壁立萬仞,放捨無始劫來深習惡覺,摧碎我山,枯竭愛見,直下承當,『千聖莫能移易、萬象不可覆藏……』……等閒地只守靜默,初不露鋒芒,似個痴兀人,隨緣放曠……三十、二十年做冷寂寂的功夫,纔有纖毫知見解路,隨即掃摒,亦不留掃摒之跡。……若呈機關語言、辯慧知解,正是染污心田,卒未能可以入流。」(圓悟心要)
舊垢清除,新塵不加,每分每秒務必讓心靈湛湛澄澄,有一惡念才萌即刻省覺,隨之打消,逆流向上,「淨卻己見,使胸中脫然,回光覷捕,內外虛寂湛然,凝照到一念不生處,徹透淵源,脩然自得,體若虛空,莫窮邊量,亙古亙今萬象籠羅不住、凡聖拘礙不得,淨裸裸,赤灑灑,謂之『本來面目』」。(圓悟心要)
本來面目趁之不去,成為生命的全體就是大徹大悟,也就是人格化了的禪,從見性起修到大悟就是修行的全部過程,菩薩從登地到十地,就是這個修行的過程,也是金剛經「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的真諦,這才能有歸家穩坐的緣分。
太虛大師的行誼就是最好的證明,他名氣大、弟子多,供養多、紅包多,他從來不看一眼,不經一手,錢堆積如山自有該管的人負責,怎麼用也不管,一生如此,戒德自自然然森嚴啊,那曾動一念要信眾佈施?有一次南京國民政府請他去談事,下了火車,人山人海,圍個水瀉不通,達官貴人衣冠楚楚。他小便急了,當著大眾拉開褲子小解,那些人忙著一圍,哄著扶著他去廁所,他才不管呢!為什麼?不管世俗的禮節嗎?率性嗎?不是,他整天都在楞嚴定中,千軍萬馬也只是若有若無的虛空,小解就小解,頂自然的事嘛!心中淨裸裸、赤灑灑呀!
他見性之後,說:「一反自性成真佛,三省吾身學古人;悟得本空好勤拂,永令明鏡絕纖塵。」下一番修行工夫的,不是耍嘴皮的。民國三年掩關普陀山,徹悟出關自題:「一扇板門蚌開閉,六面玻璃龜藏曳;棺材裏歌薤露篇,死時二十有八歲。」何等豪邁!畢生奔走佛事,也只是闡揚那麼一句話:「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;人成即佛成,是名真現實。」簡單明瞭,世法即佛法,高談闊論了什麼?
莫當閒學解,辜負祖師心,佛法是當下的覺醒,知非即離,煩惱即菩提,文句把戲不是閒傢俱嗎?
馬祖道一說「平常心是道」,他的學生南泉普願說:「平常心是道」,趙州從諗(778-897)從南泉學法,有一次雲遊僧來參訪:「我最近才出家,什麼也不懂,請您告訴我如何修行?」趙州親切地問:「你吃過稀飯了嗎?」「已經用過了。」「那麼好好地把碗洗乾淨!」這個僧人一下子就悟道了。趙州是全人格投入問答中的,每一句都是親切的叮嚀,全提正令,沒有絲毫的客套、虛偽,所以可以隨地隨時隨宜說法,將他的平常心傳達給對方,實在令人感動啊!
廿二、花開
修長的木棉樹亭亭地矗立在十八號公園的空地上。春天不經意地走過,風在樹梢唱著歌,而我們依然走著走著,不屑投入關注的眼神;夏天不經意地走過,雲從樹梢上掉下幾滴眼淚,濕潤了大地,而我們依然走著走著,不屑為它剪除周遭的雜草;秋天不經意地走過,雀鳥兒停在樹梢唱著歌,而我們依然走著,不屑為這份緣分留下記錄。
而冬天來了,悄悄地,就在我們升降開合、又升降開合的運動中,葉子一片片地凋落,不逕意地撒滿了地上,樹梗的結節突出小小的苞兒,也是不逕意地,不逕意地!而我們依然走著走著。
那是暖冬的冷鋒來臨的清晨,趕在一抹曙光未現的剎那,突然一陣聒噪,大群的雀兒飛過樹梢,抬頭一瞥,苞苞兒怒放著粉紅的花朵,層層地疊到樹巔,像一把華麗的傘蓋,亭亭玉立,在萬綠叢中顯得風情萬種。
它點亮了大地一片生氣;它點亮我們生命的活力。
你我走過會向它投注大把的注意力,讚賞它嗎?哦!那是大自然不逕意的生命力,該來的時候,它就來了。
不同的是注視它的人們,不同心境會產生不同的反應,投影在心版,也反應了人格的特質呢!
「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,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。胭脂淚,相留醉,幾時重?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!」李後主的長嘆隨著林花,燃燒著,紅火地燃燒著,而你是否與他一樣嘆息?
而它該開花,花就開了。
開花的時候,那些樹是興奮的嗎?是爭先恐後地挺身而出嗎?不知道!不知道!
而該開花的時候,它就開了。
黃山谷在開花的時候,開了心花呢!多別致的一段故事,是冷肅的秋天。
黃山谷即黃庭堅,有一次去拜謁大禪師晦堂寶覺禪師(見指月錄,頁1253)請求指示心要。晦堂告訴他:「孔子不是講過嗎:二三子,以我為隱乎?吾無隱乎爾者。這句話你怎樣體會行持呢?」
山谷剛想開口回答,晦堂大師即刻對他說:「不對!不對!」
這句話讓山谷先生迷悶,不得要領,怎麼連回答的機會都沒有啊?
有一次隨著這位大禪師遊山,這時秋風颯颯,山岩上的桂花飄來陣陣清香。晦堂回頭問山谷:「你聞到桂花香嗎?」
山谷答道:「聞到了!」
晦堂向他說:「這就是吾無隱乎爾者的證明!」
黃庭堅當時心裡一剎那悟了大道,通心安樂。
這就是看了花也開了心花。
黃山谷想用他那聰明的頭腦回答禪師的禪機,禪師即刻阻止他,阻止什麼呢?阻止他那顆躍躍不息的心,那顆從早到晚,永不止息地追尋一大堆道理的心,那不是禪,那是思維、推理。
花開了,它們沒有講過一句話,也不需要考慮什麼時候該開花,時機來了,自然就飽滿而暢快地綻露風華。
你看見了,不必讚嘆,不必評比,那個能看的與那個能開的,是同是異?是否緊緊抓住這個心領神會的剎那禪機?再低迴,再吟哦,頃刻花謝了,不容你抽絲剝繭!
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,突然就擊垮你內心思潮的洶湧,只須毫不猶豫地溶入這一刻,就有美妙的清明,心花自自然然就開了!一旦思索推理,清風已在千里外笑呵呵,不必呼喊,劍去遠矣,方刻舟麼?
廿三、飄泊的心靈
「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,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」,每一個人都是故鄉的遊子,無論你去那裏,工作那兒,有一天,你還是懷著濃濃厚厚的鄉愁,回到那兒。土地的感情是青梅竹馬,一草一木喚著童年的記憶,而迎面的竟然「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未改鬢毛衰,孩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」。你還是傷感的遶一趟。只是無緣無故想回故鄉,望一眼,深沉的望一眼,才死心塌地地離開,而心還是頻頻回首。
是的,我們都是遊子,不僅是地上遊子,更是心靈上的遊子,你從一個工作換到另一個工作,永遠是事業上的遊子,不肯安心的棲息。只因內心一直滋長著一股莫名的不安,斑斑的呈現著你的茫然,地球是宇宙的遊子,你是心靈的遊子,飄泊著、飄泊著,竟然是脫線的彗星。
飄泊者啊,是什麼讓你變成心靈的遊子?如果你是純淨的,任何地方都會讓你快樂,會使你不安的可能是外境嗎?但河山依舊,風月無缺,那該是你那顆浮動的心了。因為是浮動的心,所以整天浮動不安,不肯泊岸橫舟。那是強烈的自我,他是舵手,東飄西泊的主人。
高行健在他的著作靈山一書有這樣的描述:「在我觀察別人的時候,我發現那無所不在的討厭的自我也滲進去,不容有一副面貌不受到干涉,這實在是非常糟糕的事。當我注視別人的表情,那打動不了我,我找不到認同的眾人從我面前過去,我就視而不見,不管在何處……也總是捕捉近似於我熟悉的面貌和身影,或是去找尋某種暗示,能勾引起潛在的記憶。我觀察別人的時候,也總把他人作為我內視自己的鏡子,這種觀察都取決於我當時的心境。」
高行健能獲得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,不但因他掌握的文字技巧,擺脫傳統的文體;那種散文的敷陳,娓娓的描述內心的感觸,有時候更顯得筆力的深沈。
當藝術的文字跳出心理學或哲學的符號,那麼自然的表現他卓然的見識,而不落於論文的枯燥,反而是新文學的一個指標。
他接著說:「哪怕是看一個姑娘,也是用我的感官來揣摩,用我的經驗加以想像,然後才做出判斷。我對於他人的了解其實又膚淺又武斷,也包括對於女人。我眼中的女人無非是我自己製造的幻象,再用以迷惑我自己,這就是我的悲哀……問題就出在內心裡這個自我的覺醒,這個折磨得我不安寧的怪物。人自戀、自殘、矜持、傲慢、得意和憂愁,嫉妒和憎恨都來源於他,自我其實是人類不幸的根源。」(靈山頁161、162)
這個『自我』絕非你我共同的『本我』,而我們卻硬要頂戴這個『自我』,瘋狂地處理一切我們面對的事事務務。
一生為貓熊奉獻生命的席勒(GeorgeB.Schaller)在他的著作最後的貓熊頁161這樣的控訴:「你們人類驕傲的無以復加。不過因為你們的智慧在地球上最引人注目,你們就自命無敵。你們的思考方式有很多嚴重的問題,你們必須克服意識形態上的成見和其他不健康的科學癖性。比方說,你們有些堅持:語言是思考之始,這就使我們和很多其他動物……只有你們例外……成為沒有思考的動物了。真是一派胡言!太傲慢了……記住,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,其間差異超乎想像。我們的世界以氣味為主,你們偏重視覺;我們透過嗅覺思考,你們靠語言。維根思坦曾說:『即使獅子會說話,我們也聽不懂。』對人類和外國蠻子而言,這句話說得很聰明。」
的確,其實你不懂我的心,是的,其實我也不懂得我的心。然而我們彼此相遇,彼此相識,彼此關懷,彼此試著諦聽內心的聲音,因為我們彼此擁有相同的『本心』,只是我們很少去理解罷了!
廿四、板橋
一層霧湧向另一層霧,疊在一起,又翻向側面,隨著風滾動著,晨曦微明的紫光照著,林隙間變得雲蒸霞蔚了。
站在橋端,往公園內部看過去,似乎有點置身高崗上,濛濛中有深深層層延伸的感覺。
早春薄霧的凌晨特別令人喜愛,而今晨霧層卻厚多了,風也大了些,景色變得更迷人。
悄悄地佇立,腳下就是不起眼的小板橋。寬三公尺,長八公尺,迷你型,赭紅色,被修剪齊整的七里香給困住了,不留意停眸,是很難感覺它的存在的。
反而橋下的池塘,靜靜地,岸草遠林的倒影,大塊的溶進水中,墨綠,青翠,橘紅,黃白,隨著花花草草染進了水中。
偶而會有汨汨的泉水涌出水面,雲朵駛過,顫顫抖抖地,自然然的水面是千變萬化的畫布了,有寫實的逼真,有現代的幾何線條,也有潑墨的寫意,隨時在變化著,卻靜悄悄地,無聲無息中透露大自然靜默中動的活力與創造。
月落烏啼霜滿天,
江楓漁火對愁眠;
姑蘇城外寒山寺,
夜半鐘聲到客船。
千古絕唱,風靡了多少騷人墨客,很多人到了蘇州,為了就是這首詩,還有建築精巧的楓橋。你不是就這樣沉醉在時間隧道中,在夜半中聽聆寒山寺送來的鐘聲。
暮鼓晨鐘似乎不對勁了,是半夜傳來深沉的鐘聲,可能會打碎你的夢,也可能激起你無限的遐想。清夢不易碎,但在鐘聲中,悠悠地總有寒山、拾得兩位遊戲風塵的化外人,笑嘻嘻地淡化了一切現實的壓迫與焦躁。
寒山走了,寺依然存在,橋也依然存在,流水依然存在。存在與不存在的是故事或歷史,是你內心洶湧的自覺或遺憾,答案是屬於宇宙的。
你說宇宙沉默著。在沉默中蘊藏百變千化的玄機,你有多大的智慧,有多大的能耐,卻總解不開宇宙的秘密。
喜歡站在橋上,看看雲彩,看看水霧。也許是太專注了,突然間滑了一腳,身體倒下,你會滿臉尷尬吧!
可不呢!茶陵郁和尚就這樣一滑,顛得頭發皰變成一隻落湯雞,爬起來他卻歡天喜地呢!拿起筆來,隨興寫下一偈:
我有明珠一顆
久被塵勞關鎖
今朝塵盡光生
照破山河大地
怪事一樁,過橋一顛,他竟然開悟了。悟了什麼?一塘春水,可以風起雲湧,卻毫髮無傷。
他有個學問很好的徒弟守端,對師父開悟偈頗能心領意會,亦頗為得意。有一天刻意拜訪當時名震大江南北的大禪師~楊岐方會禪師。
大禪師開口就問:「你記得你師父顛橋的偈語麼?」
守端隨口朗誦:「我有明珠一顆,久被塵勞關鎖;今朝塵盡光生,照破山河大地。」
楊岐只笑一笑,不發一言。
守端心裡發毛,不知道大禪師為什麼笑而不答,整夜睡不著覺,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釋。
翌晨起個大早,急著拜見大師問明原因。
當時剛好是除夕夜,依俗有些人會戴著面具敲鑼打鼓,扮成驅除瘟疫的神明(打歐儺者)。楊岐問他:「昨天晚上你看到那些人嗎?」
守端說:「看見了!」
「那你輸他們一籌。」
守端聽了嚇了一跳,急著問:「什麼意思?」
「因為他們要看到的人心生歡喜,你卻怕被人笑!」
守端剎那掃除了疑團,終於真正的把師父的開悟偈,鎔為己有。
大禪師這種風格就是「有殺人劍,亦有活人劍!」殺得你片甲不留,一會兒又讓你活蹦蹦的跳起來。
哦!橋,小板橋,赭紅色,掩映在綠籬中。沒有寺,沒有鐘,沒有楓紅,沒有漁船。而在霧裡,不會跌倒,且顛顛的迷失了!霧愈來愈濃,團團的圍住,連陽光也艱難的透進毫芒的光,隨風翻動,隨風翻動。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註:茶陵郁山主見五燈會元,白雲守端見指月錄。
廿五、濕了翅膀的蝴蝶
竟日尋春不見春,
芒鞋踏破嶺頭雲;
歸來偶把梅花嗅,
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五年?十年?二十年?也許終生吧,拄著拐杖,踏破了幾多的芒鞋,歲月在尋師訪道中流逝,心中熱鬧著只有宇宙的真理:我從何而生?死往何去?歷史的長流中不斷的頭出頭沒,到底『我』在哪裡有個休憩的時空?
心靈的煎熬中,大部份的人在茫然中消逝了蹤影,無奈的含著眼淚遺恨綿綿,只有少數的幾個人,豁然開竅,心身安泰,去者不去,來者不來。因為,不經一番寒澈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?
她把玩著梅花,小巧秀美,一剎那間,她恍然靜默中梅開了花,春風輕拂,春雪輕飛,萬籟是寂靜中演奏的宇宙絃樂,陡然沉寂的空靈,描繪了生命本體的樂章,撥動她的心絃,卻安頓在靜默的餘韻中。
古德勤苦參學非常精進。例如長慶慧稜禪師,未開悟前,第一次從蘇州徒步走到福州,拜謁當時禪師靈雲禪師,請問佛法大意。
「驢事未去,馬事到來。」禪師只這麼簡單的答覆。
慧稜丈二金剛,不知何意。
談到這位靈雲禪師,他到溈山靈祐禪師那邊參學,歲在三月,滿山桃花開得紅透,在煙霧朦朧中,他恍然大悟,寫下了傳誦千古的偈語:
三十年來尋劍客,
幾回落葉又抽枝;
自從一見桃花後,
直至如今更不疑。
就是有名的「桃花悟道」,靈祐誇讚他:「從緣悟達,永不退失。」
儘管禪師全盤托出,慧稜不能領會,再參當地的雪峰義存禪師。
雪峰開口說:「你不是蘇州人?」
「我當然知道我是蘇州人。」
依然墜入五里霧中,不明義存指撥的要旨。
默默的轉往義存的法嗣元沙師備那邊求法。
元沙問明前後參學因緣,開口便說:「你就是慧稜道者,不虛假,怎麼不會意呢?」
「實在不明瞭靈雲禪師這問話的深意!」
元沙提醒他:「稜道者就是稜道者,不可以把心外馳。」
「師父怎麼也這樣說法,我當然知道我叫做慧稜,請詳細的開導我什麼是真道理。」
「你是蘇州人,我是福州人,一清二白,怎麼不會?」
「懇請師父一言道破,解我迷津!」
「我不是向你說過了嗎?」
氣極敗壞,慧稜急說:「我特地專程來求法,怎麼可以戲弄我?」
元沙和氣的回答:「你聽得到鼓聲嗎?」
「我當然辨清楚鼓聲的。」
「能夠聽清楚鼓聲的,就是你自己啊!」
「我還是不懂。」
沒有辦法,元沙請他吃完粥再談。
吃完了粥,慧稜虔誠的說:「務必請師父說破,大恩大德。」
「不是已經吃完粥了嗎?」
「請師父說破道理,不再戲弄我了!不然,我只好回家去了。」
「你來的時候,能從大目路來寺,回去也要能從大目路走,道理很簡單,我不是在戲弄你。」
就這樣,他在雪峰義存和元沙師備兩師間,往來求法20年,坐破七個蒲團,依然漆桶一個。
一天晚上,明月高照,他想讓涼風入室,站起來走到窗前,捲起窗簾。一大片月光湊然撥了進來,窗內窗外一片明亮,心中一片明亮,身內身外混然一體,忽然大悟,頌偈一首:
也大差也大差,
捲起簾來見天下;
有人問我是何宗,
捻起拂子劈口打。
雖然踏翻河沙界,雪峰再一次考他:「師備頭陀並不完全肯定你,你有什麼悟境,申述看看。」這就是「勘驗」。
慧稜整衣起身,再和聲的頌出一偈:
萬象之中獨露身,
惟人自肯乃方親;
昔日謬向途中覓,
今日看來火裡冰。
精神颯爽中透著智慧的光芒,圓融於山河大地。
二十多年坐破了七個蒲團,精勤的精神感動上天,終於打破了疑團,這是禪師大德求道的專注。
開悟了之後,一切佛法從自身感受中自然流露,出口法語,閉口法雲。孔子沒有讀過論語,說的就是論語的語錄;佈大(佛陀)沒有讀過金剛經,金剛經卻從他胸中流佈出來。
這種求道的心力,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。差別在你的心力盡在名聞利養,誇大了自我意識,或矮化了自我,依附他人。其實都是拾人牙慧的淺見,喪失了自己做主的人格。
不要成為濕了翅膀的蝴蝶,何不尊榮展翅在花叢陽光中,綻露你的華彩?
她看著梅花,雪一樣飄著,一襲白色的袈裟,就這樣靜靜的打破了時間的紛擾,也打破了空間的拘束。輕輕的誦著盧梅坡詠梅詩:
有梅無雪不棈神,
有雪無詩俗了人;
日暮詩成天又雪,
與梅並作十分春。
是的,她,一襲白色的袈裟在雪裡!而萬籟俱寂啊!無盡藏尼師!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註:宋朝載益探春――
「終日尋春不見春,杖藜踏破幾重雲;歸來試把梅花嗅,春在枝頭已十分。」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