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步的喜悅
禪宗是我們祖先對心靈救濟的最大貢獻,但是傳襲與發揚必須依賴雄大的氣魄與睿智的根器,可惜自元朝以後慢慢的衰敗了,很少出現氣宇軒昂的禪師,也很少看到卓越不群的禪風,難怪虛雲和尚會感嘆的說:「佛印橋斷」。
現代很多人關心禪,也很想參禪,卻苦無入門之階,而坊間所充斥的禪書籍,絕大部分是依賴心理學、哲學、道德觀念,甚至引用部分佛學的資料而撰寫的,也許可以部分滿足讀者心靈的慰藉,有一定的功效,但畢竟不是禪。
禪探究的是萬事萬物的根本,禪宗稱為「本來面目」,就是生命的共相,宇宙的源起。用現代的術語,禪所追究的是「大爆炸」(Big Bang)」之前是什麼?歸根究柢的超高物理學。
根本的可以從我們的心靈深處去掌握,對量子力學貢獻卓著的大衛.博姆(David Bohm)說:每一個剎那的內在宇宙,展開新局面的投影就是「現在」。剎那剎那又會展開新的局面,無限向前推進。這樣,每一剎那都出現一個不同的世界,每一剎那的世界牽動了下一剎那世界,剎那剎那連結成了相似世界。
好像站在岸邊觀看河水悠悠,後水擠著前水,不斷的往前奔流;前水及後水都是剎那剎那,而河流就是相似世界了。
究竟什麼才是真實的呢?禪宗探究的就是這樣的心靈追索呀!我們的心靈不就是剎那剎那的世界嗎?禪宗只是引導學人親自去追尋、證實與肯決,自己看清了就是開悟了,就能把心靈上積累的痛苦煎熬一掃而空,快快樂樂的活在現前的每一個剎那,證得生命的永恆。
那不就是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」嗎?那不就是「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」嗎?
慧能大師在《六祖法寶壇經.機緣品》說:「剎那無有生相,剎那無有滅相,更無生滅可滅,是則寂滅現前,當現前時,亦無現前之量,乃為常樂。」
耕雲老師在《觀潮隨筆》說:「若能把捉住這五千分之一秒的『剎那』,便能當下還得本心。試問:剎那間你能起得什麼念?還有相續否?便知剎那剎那……即是『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』。」
《涅槃經》偈: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;生滅滅矣,寂滅現前」,那是超時間、超空間的心靈流動呀!筆者誠懇地以現代人的心靈探索提出心得,就教關心禪宗的人士,希望大家以理智的態度研究禪,勇敢地避開神秘與迷信的陷阱,因為我們一直擁有著與宇宙同質的「心」。
本書包含兩大部分:第一部分引用禪德參學的公案,從各種角度,請讀者用心參證,體會古人用心的勤苦,好好參學。絕對不可以率意下解答,把這個公案當著要我們放下,那個公案要我們不可執著;那個講空,這個講自在……如果這樣下結論,可就不用「參禪」了,對心靈的突破一點幫助也沒有,頂多只是會心一笑,獲得一時舒暢而已。
第二部分是說明目前學禪的錯誤觀念、態度、積習,有害於禪道客觀精神的建立,尤其一點點迷信的心態都不可升起,因為那是作踐自己,矮化自己,這樣不可能探究禪的真生命。也許這種理性的態度與傳統的宗教傳習不相同,但的確是禪的真精神與真血脈,敬請讀者鑒悉。
本書從撰寫到成書,幸賴陳翠姬、鄭淑蓮、鄭妹珠、張淑霞老師的幫助,可以安心成篇,又可獲得校對與美編,生活無憂,自在投入,謹附筆申謝。
又本書係紀念 耕雲老師圓寂五週年的心得報告,也作為鞭策自勵的自我檢測,但望 恩師施加棒喝,讓弟子智慧常開,不斷地作法供養。
若能隨流認得性,繁興永處那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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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煙雨江山
廬山煙雨浙江潮,未到千般恨未消
到得還來無別事,廬山煙雨浙江潮
歌聲激盪著感傷的心緒,絲絲地從心窩裡蕩了出來,你半閉著眼眸,不斷地反覆這些句子 。反覆地唱著,反覆地唱著,空氣中自然地形成一堵厚厚的感傷,漸漸地擴散,擴散,像投石入湖,圈圈湧出不息的漣漪,感傷的心緒也不斷地厚重了。
然而,看不到廬山的秀麗,也不是置身於萬馬奔騰的錢塘江岸,朦朧的是仁義潭,座落嘉義近郊的仁義潭水庫。
水庫厚厚的排洪道在遠遠的那頭,我們站在一個寺廟的鼓樓中,拋眼的盡是仁義潭在煙嵐中的婉約。湖中的浮島像海中鯤鯓,又似乎是天然的排筏,悠閒地躺在朦朧的湖中,若有若無。湖的線條隨著山勢自然地彎轉,有時候顯得寬闊,有時候又變得狹弄般地窄狹。也因為這種自然的變化,使仁義潭在翠綠的點綴中更加迷人、幽趣。
朦朧的是湖景,而朦朧的也是人生的寫照。
我們在仁義潭畔的龍山寺,蘇軾是在廬山的西林寺。有的是暮鼓晨鐘,有的是煙雨的淒迷,有的是千年的感情,有的是感傷後的人生透視,有的是……。
突然,你拾起一節樹枝投入湖中,只是那麼的ㄧ舉手、一揮手,似乎千年只是一剎那。
一剎那不是千年嗎?你疑惑地想著:如果這是千年前的詩句,卻可以撼動千年後讀者的心,那麼時間應該凝住不動的,因為這種心靈的感動是相同的。
如果時間是相同的,可以用心靈的震撼的力度來說明,難道心靈是相同的?或是相通的?
無論是相同或相通的心靈,沒有時間的隔閡,生命的元素是什麼呢?因為生命的現實,清楚地畫出蘇軾的宋朝圖像,我們只是剎那當下的台灣。
這是一長串難解的哲學思考,或者稱為冥想或玄思吧?多煩人啊!不如像這一舉手、一揮手,把一節樹枝拋向湖中,是有意義的還是沒有意義的?但的的確確可以舒緩思索的僵局,就像在空中點上疑問號般無跡可尋,而疑問號還是存在的。
再度低吟前一句「廬山煙雨浙江潮」,後一句「廬山煙雨浙江潮」,同樣是一句七言,但前後的意境卻有天壤的差別。
前句是濃情的,所以他詩人的心思,對於煙雨廬山及錢塘江潮,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及熱愛,把捉那千變萬化的美麗與淒涼。
正像他曾經在神宗朝上議論風發,一片赤忱愛國,而詩文天馬行空般的意境,為宋代文學潑瀉出壯闊的波瀾。曾幾何時,貶抑無常,走到西湖又得趕往廬山,搬到黃州又入越州,在無常又無情的政治鬥爭中,蹭蹬、潦倒,只有罈酒與硯墨,讓他在迷醉中突發塊壘文章。
白居易是非常有名的唐朝詩人,因為他擅長應用平易的句子,敘述心中的百姓淒苦,文章中的感情是平民的血淚,因此販夫走卒都可以是他忠誠的讀者;蘇軾的文章是雅儒的,深厚又自然,混雜著政治、社會及宗教的情懷,所以是士大夫的範本,也是政治反對派人士的藉口,用以陷害他的依據。
他,蘇軾,當時的命多背,而現在的人,對他卻是百口讚譽。但,他畢竟離開得很早、很遠了;我們任何讚譽,連一段枯木都不如了,對他來講。
借古鑑今,多少人又能「恨未消」呢?
重複的「廬山煙雨浙江潮」,以前總是平淡的唱著,任何的點滴是平淡的,經過大風大浪的,曾經滄海難為水的,一切的一切都是平淡的嗎?
這種自我的解釋,消極的認為蘇軾從繁華中歸於平淡,就像平淡中才體會得人生的真味。
所以,自然的也降低了幾個分貝,好像風平浪靜了。
然而,仁義潭平淡的煙嵐中,卻不經意地涵蓋著一個廣闊無垠的生命現象,她不只是一潭湖水,她擁有詩情畫意,她蘊蓄生動萬千的生命,她簇點著四時不同的風貌,她的風雨陽光,都有著不同的生機。
那不是什麼歌曲可以完全表達的,
不是什麼文學作品可以描摹的,
只因為她的生命內涵是無限的廣闊。
當我們的心靈歸於平淡的時候,才能夠領會她的煙雨、她的潮汐,一樣是自然生命的一個展現,只是我們總以人類自我的意識去解讀,而且是一個低劣的解讀!
突然陽光乍現,閃爍的湖光明亮了,幾隻雲雀劃過湖面,原來廬山有它的真面目,這些煙雨的淒迷或飄忽,也都是它真面目的一部分。我們卻偏愛這份煙雨的遐想,抓到一份屬於自己的震撼而已,人生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?
蘇軾的人生幾番轉折,轉折在這幅煙雨的變化上,轉折在人生舞台的閱歷上,轉折在思想翻飛的棲息上,他徹底地明白了煙雨應該來對時候,陽光應該來對時候……。
你仍然刻意地唱著,一再迴環地唱著,歌聲像極廬山的煙雨,像極錢塘江的怒潮。但,你可知道,廬山有西林寺,錢塘江畔有六和塔,那暮鼓或晨鐘,一樣在長空裡迴盪著餘音。餘音不斷的地方,有些韻律會接下去:
溪聲便是廣長舌,山色無非清淨身,
夜來八萬四千偈,他日如何舉似人?
如何舉似人?如何舉似人……。
二、同步的喜悅
突然一陣狂風,一陣急雨,濃厚的烏雲蓋在天上。
阿勃勒黃色的花盞舞了起來,花瓣及雨滴灑滿了林徑,碎落一地,黃黃的一層又一層,瓔珞般地散發著美麗的讚賞。
你搶先地踏在花徑上,不撐雨傘,雨滴與花瓣就落在髮梢、肩膀及身上,而你踏著輕快、歡樂的腳步。
喜悅是無名的同步出現。
這裡不存在著思索的無聊,喜悅就那麼自然地湧現,在花徑上,在林道上,在飛舞的花瓣上。
喜悅本身就是詩人、墨客、哲學家、思想家。一種沒有道理可以描繪的心靈震盪,一個整體的美。
禪就是一種自然的存在,存在著一股喜悅、愉快的心靈流動,你親近他,就因為這種存在,沒有哲學與邏輯的空間。
如果他是道理的傳播者、思想理論的建構者,他不會在雨中漫步,他甚至不懂得彈琴復長嘯的優雅,他是無聊的文字論述。難道當你喜悅的時候,必須停下來思考:喜悅從哪裡來?喜悅是精神還是物質?喜悅是必須在這個時刻發生嗎?
他不知道自身的存在,他活在意識的迷障中,他從來不知道,雨中的花舞就是美麗,就是心靈震盪的美麗。
蟬的幼蟲與螢火蟲的幼蟲不需要先停下來思考:我能蛻變成可以飛翔的蟬兒或螢火蟲嗎?
只須在內心中激盪著突破的凝聚,機緣成熟就蛻變成功了。
心靈是物質或精神?宇宙是先有空間或時間?一串無聊的問號,永遠會引導出永無止境的疑問。因為這些問題都是相對的概念,只就目前的現象做不斷的二元分析,陰與陽、宇宙與反宇宙……就像待在一個房間裡面,不知道從前門或後門走出去,因為你永遠在門的概念中徬徨無主。
門是我們自設的,有一定的形式與定義,但是窗戶是不是門的一種?牆壁是不是門的一種呢?
在概念中作繭自縛的可憐蟲,他們永遠會自以為是理論的建構者,甚至把文字當成了真理。
難道你不知道文字是存在於人類之後的產物,偏偏受到文字的拘束而限制了人類的活動嗎?
為什麼不這樣地在散步中思考:
在沒有出生之前,我們在哪裡?
在沒有地球之前,我們在哪裡?
在沒有宇宙之前,我們在哪裡?
突然灑落一片陽光,天空一片清藍,而葉梢的雨滴還滴著,黃黃的花盞上綴滿晶瑩的水珠兒,有一股清香在空際裡遊蕩,一股清涼在林間逡巡。
如果我們在宇宙之前本來就存在的,那麼那時候有空間或時間嗎?如果空間已經存在,那麼空間如何形成?時間如何來臨?
絕諸相對,我們才能絕對存在。
如果空間與時間是統一的,那麼,精神與物質也是統一的,我與你也是統一的,我們的分別意識又是從何而來呢?
最重要的是,這個統一的唯一存在是什麼呢?
曙光的存在永遠來自內心的豁然開朗。
佈大在菩提樹下已經做了一個示範,他精神集中地思索這些問題,一個生死大問題的疑團,濃濃厚厚地沉澱在腦際裡,他在醞釀一個大蛻變的情景。
當他張開眼睛看見天際的星顆,一道強烈的光芒和著他的疑團迅速消融的時候,他蛻變成功了。
二千五百年後,虛雲和尚五十六歲,他在高旻寺踏著佈大的腳跡,寫下了相應的微笑:「杯子撲落地,響聲明瀝瀝,虛空粉碎也,狂心當下息。」
這種特殊的心靈狀態,就像強大的電流衝擊著這個肉身,在一陣震撼中趨向平靜,是「佛佛唯傳本體」的本體。
一千年前,香嚴智閑和尚在為南陽忠國師的塔廟清掃的時候,拋出一片瓦礫,擊中叢竹的響聲中,他也全身陷入這種不可思議的心靈震撼中。他說:「一擊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,動容揚古路,不墮悄然機。處處無蹤跡,聲色外威儀。諸方達道者,咸言上上機。」
蛻變的能量本來就在內心裡蠢蠢欲動,因為你存在於宇宙形成之前,而你悄然無知。無知中,在有限的時空做夢。
一切又漸趨平靜,陽光普照,藍天中有白雲,驟雨後一片清新而青翠,白頭翁、綠繡眼又唱起歌了,晚上這公園的廣場要演奏爵士樂曲呢!
你的喜悅升起了嗎?或是準備升起呢?
輕快的腳步與宇宙的運行同步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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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寫完之後,偶然閱讀到康熙王朝玉琳和尚的話,真的感到非常親切呢!向天地未成,人物未立,自己身心亦無之前,一回證自廣大性體,方知自性本自清淨,本自具足,本自不生滅。
三、無隱乎爾者
黃庭堅是北宋文壇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,詩風介於王安石與蘇軾之間,感情上他接近蘇軾,理智上他同情王安石的變法圖強。
他一生為人謹守中道,在困蹇中不減書生本色,除了孔孟思想的支柱、老莊的放曠,他還接近了當時頗有名氣的禪師──祖心晦堂、死心悟新、法雲法秀及元禪師等等。
本文將把他參禪的經過,穿插生活的經歷,進一步說明參禪悟道絕對不是一件輕易的事。
庭堅字魯直,號山谷道人,江西修水人。宋英宗治平四年(1067)考中進士,時年二十三歲。翌年被派到河南葉縣當縣尉,從基層公務員作起,可以說是意氣風發,令人羨慕。
在葉縣的第二年,湧進了大批流離失所的流民,他們都是河北地帶連年旱災、地震及洪水所造成的犧牲者,廟堂上高談闊論的官吏束手無策,因為帝制的統治基礎不在利民,而在抽稅;在空談而非實務。庭堅寫下了〈流民嘆〉:
「朔方頻年無好雨,五種不入虛春秋,邇來后土中夜震,有似巨鰲復戴三山游。傾牆摧棟壓老弱,冤聲未定隨洪流……累累襁負襄葉間,問舍無所耕無牛,初來猶自得曠土,嗟爾後至將何怙!」
這種史詩,記述了荒年的傷痛,在不同的時空環境中不停地出現,但這些搖筆桿出身的官員又能如何解決問題?
一年後,他寫下〈奕棋〉二首呈給縣令任公漸,其一:「偶無公事客休時,席上談兵校兩棋,心似蛛絲游碧落,身如蜩甲化枯枝。湘東一目誠甘死,天下中分尚可持,誰謂吾徒猶愛日,參橫月落不曾知!」
文字詼諧,自嘲自弄,顯出地方官員無所事事的心情,他們如果能關心民瘼,在渠圳灌溉上用心到參星上升月落也不疲,相信農村景象會綠油油了。
四年任滿,赴汴京參加學官考試,改授北京國子監教授,等於國立大學的教授,那時熙寧五年,二十八歲。朝中文才蔚集,他受知於蘇軾,因此結識了張文潛、晁錯、秦觀等蘇門四學士,詩文酬酢,頗有成就。
元豐元年(1078),他寫了古詩二首送給在徐州當知府的東坡,運用典故,信手拈來,毫無斧鑿,被譽為《山谷集》諸詩之冠。
元豐是神宗新政的推行時期,王安石當權,舊臣被斥退。
元豐三年,改官授吉州太和縣,即安徽太和,離故鄉不遠,所以赴任前先回鄉探望。路經彭蠡湖,有落星嶼上置落星寺,以前王安石也曾經來遊,有一首〈落星寺〉詩:「崒雲台殿起崔嵬,萬里長江一酒杯,坐見山川吞日月,杳無車馬送塵埃」,氣勢頗壯,有宰相之口氣。庭堅也在此寫了兩首,有「宴寢清香與世隔,畫圖妙絕無人知,蜂房各自開戶牖,處處煮茶藤一枝」之句,淡淡中透有玄理,比較重視心靈的寧靜。
這期間他拜訪了黃龍寺的祖心晦堂禪師。
宋神宗之後,溈仰、法眼、雲門三宗後繼無人,都是守寺的僧徒;而曹洞宗已顯出了疲憊,只有臨濟宗因為石霜楚圓座下三員禪德:楊岐方會、黃龍惠南及翠嚴可真的發揚,一時大盛。楊岐在江西萍鄉,黃龍也在江西黃龍山,一時天下衲僧盡會於附近。
他拜訪黃龍祖心:「請示宗門徑處?」
祖心:「仲尼說:二三子,以我為隱乎?吾無隱乎爾。請問太史,平常如何理會?」
庭堅一開口,便被約住,並說:「不是!不是!」
這是禪師開啟學人般若的特殊作略,因為無隱乎必然觸目可見,在禪門講的就是觸目菩提,千般解釋只是「想當然」而已。
可是庭堅沒有參過禪,當然莫知所從,迷悶不已。問了幾次,總是這樣對待,開口不是,閉口亦不是,迷悶殊甚。
一天,祖心陪庭堅遊山,秋風微涼,陣陣飄來清香的花香,原來桂花在秋陽中送來白色的香味。
祖心指著桂花問:「聞到桂花香嗎?」
「是的,非常清香。」
「這就是『吾無隱乎爾』啦!」
庭堅頓然有一種領會,所謂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道不遠人,人自遠道。
元豐八年(1085)被召回京任祕書省校書郎,翌年哲宗即位,元祐舊黨紛紛回朝,新政頓息。他被司馬光延攬校正《資治通鑑》,後來又與范祖禹等修《神宗實錄》。
這段時間是他人生最得意時期,位居五品高官,有事可作,有詩可詠,愜意得很。
他到西太一宮參拜,壁間留著王安石的兩首詩,其一:「柳葉鳴蜩綠暗,荷花落日紅酣。三十六陂春水,白頭想見江南。」有感於人事滄桑變化,他另題一首呼應:「風急啼鳥未了,雨來戰蟻方酣,真是真非安在?人間北看成南」,諷刺所謂新黨、舊黨都是一群戰蟻,纏鬥不息,黎民百姓是被害者。
政治人家滿口仁義道德,為生民立命,為萬世開太平,一旦把持朝政,眼高手低,所以治世短而亂世長,史評五年一小亂,十年一大亂,不是無原因的。
當時李伯時也在朝,伯時即是北宋第一畫家的李公麟,神宗熙寧三年(1070)進士,論者言他鞍馬勝韓幹、佛像過吳道玄、山水似李思訓、人物似韓洸,天才洋溢。
有一天大家共賞天馬,伯時即刻成畫,庭堅為詩,中有:「李侯一顧嘆絕足,領略古法生新奇,一日真龍入圖畫,在坰群雄望風雌。曹霸弟子沙苑丞,喜作肥馬人笑之,李侯論幹獨不爾,妙畫骨相遺毛皮。」可見伯時畫作的傳奇,還得有他創新的筆法。(韓幹是曹霸弟子,官拜沙苑丞,專飼良馬)。
當時北京(大名府)法雲寺的住持是法秀禪師,他是曹洞天衣義懷禪師的弟子。神宗賓天,由他主持法事。庭堅與伯時經常上寺參香。
法秀有一天突然指責伯時善於畫馬,意識中只有馬的各種動靜相,畫了馬也不過希望別人讚賞而已,既然背離了士大夫出仕的初衷,恐怕將來輪迴在馬腹中,豈不可惜?
伯時聽了,汗流浹背,頓然覺悟,改畫佛像,尤其觀音畫像,到處與人結緣。
說完,法秀回視庭堅,時庭堅工艷語,自知理屈,說:「可也別罵我輪迴馬腹?」法秀提高聲音說:「你寫艷語聲動天下,啟人淫心,罪惡更大,恐怕出世為泥犁,供人使用,萬劫也難復人身。」
從此,他戒掉了艷詞。
如果從庭堅的為人與詩文,庭堅應該不會寫艷詞的。似乎法秀禪師主意鼓勵他多放點心思在參禪上吧!信史與裨史有時候會有距離。
這段時間,他的文筆更加雄奇,像他寫給七叔祖:
「壯氣南山若可排,今為野馬與塵埃,清談落筆一萬字,白眼舉觴三百杯」。
送王谹的〈欸乃歌〉:「從師學道魚千里,蓋世成功黍一炊」,描寫盧生睡呂仙祖枕,出將入相,榮華富貴,醒來黃粱一夢。
〈池口風雨〉:「翁從旁舍來收網,我適臨淵不羨魚」;〈送王郎〉(妹婿統亮):「江山千里俱頭白,骨肉十年終眼青」;〈寄黃幾復〉:「桃李春風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燈」處處可見。
元豐四年法雲法秀禪師去世,不久,黃龍祖心晦堂也示寂。晦堂遺命由庭堅主持後事。荼毗當天,由鄰峰舉炬,但火不續,庭堅回顧死心和尚,意示由他舉火,稍不合喪禮,庭堅堅持說:「這是先師有意的安排。」死心召眾高聲念:「不是餘殃累及我,彌天罪過不容誅,而今兩腳捎空去,不作牛兮定作驢。」以火炬打一圓相說:「祗向這裏雪屈。」擲炬應手而熱。
也許這是超乎常識的作為,但隱隱地晦堂把庭堅參禪的責任,就這麼託付給死心了。
庭堅想到「吾無隱乎爾」這句話,祖心晦堂似乎借荼毗點化他,但他不能全部理會。
荼毗完後,他找個時間拜訪死心和尚,死心頗得晦堂的心傳。死心見到庭堅,銳利地向他問:「我這個悟新和尚死了,學士也死了,請問這兩堆灰要在什麼地方見面呢?」
這是禪師劈面提撕的機鋒,在有如閃電光的剎那直指人心,但要看參禪人的機緣是否成熟,成熟了當下開悟,如果不成熟,稱為當面錯過。
當面錯過的,如果把這句機鋒時時提撕研究,研究提撕,如雞孵卵,專誠純一,也有開悟的機緣,這就是參公案。
死心和尚的機鋒,是那麼的真實而貼切,他要破除庭堅牢固的意識,下了重手。庭堅傻在那兒,不知道如何回答。死心和尚誠懇地向他說:「學士以前在晦堂師參得的禪,畢竟浮光一現,不著根本啊!」
官場翻雲覆雨,紹聖元年(1094)蔡京等新黨又出現了,庭堅被控編撰《神宗實錄》不實,降為浯州別駕,黔州安置,今四川彭水。蜀道難,難於上青天,長江三峽更是天險,光要從汴京到任所,就花費整整四個月呢!難怪他會寫下二首〈竹枝詞〉:「撐崖拄谷蝮蛇愁,入箐攀天猿掉頭,鬼門關外莫言遠,五十三驛是皇州。」「浮雲一百八盤縈,落日四十八渡明,鬼門關外莫言遠,四海一家皆弟兄。」
同年蘇東坡被貶至廣東惠州,三年後移瓊州復又入儋州(海南島)安置(1097),次年庭堅又移戎州(四川宜賓),命運雷同。
黔州、戎州當時都是落後地帶,生活艱困,他先後住過開元寺及居南寺,閒來賦詩,也常常把死心和尚責問他的公案:「死後兩堆灰,何處相見?」抱在心中參。
雲霧遮天漫地,花樹朦朧,他突然有一種突來的震撼:無思無念,三際突泯。他連結上了晦堂的那句話:「吾無隱乎爾」,那麼真實又難以描繪,難怪古人說: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」
就在「吾無隱乎爾」中,兩堆灰何處不相見呢?他執筆寫了一封信給死心和尚:「往年嘗蒙苦苦提撕,長如醉夢,依稀在光影中,蓋疑情不盡,命根不斷,故望崖而退耳。謫官在黔南道中,晝臥覺來,忽爾尋思,被天下老和尚瞞了多少,唯有死心道人不肯,乃是第一相為也。」句裏除了感謝,透露了參禪的重點:斷命根。
悟道是心靈的提升,也是心靈的重新肯定,他的詩文在黔南貶所中沉思裏,有了更高一層的發展,論者共認他詩文這一段勝於前期,句法優高,筆勢放縱,實天下之奇作〈宋史本傳贊〉,充分掌握了陶淵明與杜甫兩家的長處,體會到「拾遺(杜甫)句中有眼,彭澤(淵明)意在無弦。」
建中靖國六年(1101),徽宗大赦政治犯,山谷才能回到荊州待命,他寫了一首詩;〈跋子瞻和陶詩〉:「子瞻謫嶺南,時宰欲殺之,飽吃惠州飯,細和淵明詩,彭澤千載人,東坡百世士,出處雖不同,風味乃相似。」風骨凜然,露骨的筆削,傲岸雄視所有的士大夫。
當時張商英無盡居士出守荊南,他見性之後曾說:「吾學佛而後能知儒」,道望甚著,很少人敢於登府求見的。當時圓悟克勤出峽南遊,特意前往相見,促膝長談華嚴境界,不覺達旦,讓無盡大開眼界。庭堅羈留荊南,曾經相見,但詳情無資料留傳,甚為可惜。
崇寧四年(1105)正月七日,在十八里津餞別弟弟元明,用觴字韻:「霜須八十期同老,酌我仙人九醞觴,明月灣頭松老大,永思堂下草荒涼。千林風雨鶯求友,萬里雲天雁斷行。別夜不眠聽鼠嚙,非關春茗攪枯腸。」竟為永別之作。
九月三十日以微疾不起,無親友在側,不幾天,有旨敘復吏部,真是人生如幻,世事如幻,天下如幻。
歸葬故鄉,留下自贊:「似僧有髮,似俗無塵,做夢中夢,見身外身。」桂花依然開滿了庭院,吹來晦堂的話:「吾無隱乎爾」,共長天一色!
這篇文章不是謹嚴的傳記,而是以黃庭堅參禪的經歷做為主軸,政治生涯及文學創造為陪襯,多少說明他人生中的波折與轉變。
當晦堂向他說「吾無隱乎爾」,是一種赤裸裸的當面相告,也是臨濟禪師所謂的「無位真人常在門面出入」,但庭堅不能領會深義。
法秀禪師的責備,意味著禪是生命的覺醒,生活的品質不改變,生命的品質也無法改變,參禪的基礎奠基在禪人的變化氣質上。
有了這些良師的敦促,當死心和尚又以一句:「死後兩堆灰,何處相見?」觸著了生命的震撼,也開發了生命力的探索。
而現實的世界裏,他又被拋在一個蠻荒,生活艱困的流放生活中,精神的蠻荒中讓他的生命沸騰,終於打破了外在世界的紛擾,在內心世界獲得安穩。
禪起於自解、自悟,終於自醒、自肯,是生命覺醒的奮鬥過程,沒有神秘色彩,而是每個人在這個世界的本分與責任呢!
四、無隱乎
無隱兩字見於《論語.述而》篇: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?吾無隱乎爾。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」
向來以為這是孔子言以其行、行其所言的知行合一態度,坦然而無偽。
晦堂禪師巧妙地引用「無隱」,來激發黃庭堅對禪的深刻體會,就機緣上說,這是當機說法;就當時的思想背景上說,這是銳利的引發智慧。
因為佛教在中國,從傳入發展到宋朝,可以說已到成熟而發皇的階段,形成中國化的佛教。教理的研究達到成熟的階段,天台宗、華嚴宗、三論宗、法相宗等等,各成體系,確實擺脫了原始佛教的面貌,豐富了佛教教理的內涵。
尤其禪宗獨標「教外別傳」,在「直指人心」中「不歷僧祇獲法身」,看似虛玄而無理路,但現實的叢林中,的確出現了闊步獨行的禪師,棒喝交馳也好,笑謔顧盼也好,燈燈相續,震爍古今。
士大夫出身儒家,遵奉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原則,向來避談宗教,但面對禪師縱橫捭闔的氣勢,心中難免癢癢地想一探虛實。
黃庭堅向晦堂請問禪道,晦堂引用《論語》「無隱」兩字反問,黃庭堅當然想把所學解釋一番,晦堂卻馬下揮手阻止,並且連說「不對,不對。」
任何人都會陷入困窘而尷尬的局面。
既然是無隱,任何解釋──語言表達,就禪的精神來說,已經偏離了本來的質素,而落入詮釋的範疇,屬於第二義而非第一義。
佛教的第一義諦,是證量,不是解量,換句話是現量而非比量,就好像喝一口茶,它的茶味只有口齒留香的人獨自知,任何語言或筆墨的形容,似真而非真。
孔子的思想,一般人容易大體地以《論語》的了解度來闡釋,很少人會注意到孔子思想在形而上方面更精微的部份,反而以他是淑世主義者而模糊掉了,真是可惜!
最能描繪「無隱」的就是「吾道一以貫之」。
沒有人能夠精確地說明這個一貫之道。
曾參這個大弟子也不行,他認為「忠恕而已」。但「忠恕」仍然是淑世的原則,並不是思想的極則,「忠恕」連「不惑」都沾不上邊,孔子如何「一以貫之」而「不惑」,自然而「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」呢?
《論語》另有一段故事,說明孔子的「無隱」。
「子擊磬於衛。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:『有心哉,擊磬乎!』既而曰:『鄙哉!硜硜乎!莫己知也,斯己而已矣!深則厲,淺則揭。』」。<憲問>
孔子擊磬,音音充滿了「知其不可為而為」的堅毅精神,有一個賣草具的隱士過其門聽到了,讚美他的勇氣,但也批判孔子太不通時勢,拗著牛脾氣不肯放。
這裡不談孔子的哲學,我們只是引用這個故事,心聲可以傳達,第一義諦當然可以當下薦取,無隱當然沒有時間空間的窒礙。
但是,彼此可以心照不宣,而以心印心嗎?
難,太難了!
有一次,孔子與子路過一座山崗,看到一群雌雉,展開美麗的雙翅,優雅而昂首飛上天空,繞了幾圈,又飛回原地。「色斯舉矣,翔而後集,曰:『山梁雌雉,時哉!時哉!』子路共之,三嗅而作。」<鄉黨>
一直到現在,沒有人能夠解釋這句話,連朱熹大儒都認為,其間必定有闕文。
「山梁雌雉,時哉!時哉!」不是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天人合一的美妙嗎?
晦堂與山谷遊山時節,桂花飄香,淡淡雅雅,「聞到香味了嗎?」「聞到了。」「這就是吾無隱乎爾呀!」簡單的對談,山谷一愣,原來這才是第一義諦,原來這就是「時哉!時哉!」
這也是禪師老婆心切的雅致,像山嵐吹走了雲蓋,青山獨露臉,神交於剎那!
然而雲蒸霞蔚,廬山真面目若有若無。禪人這刻的震撼,只是剎那,不是永遠,換句話,不是一得永得。
晦堂圓寂,遺命要山谷辦理後事,深層地探討生命的意義,掌握生命的主控權;但山谷力有未逮。
悟心和尚慈悲,乾脆丟下一句話:「你我去世後,只燒成兩堆死灰而已,我們何地相見呢?」
禪門稱為頂門一擊,不是武俠小說裏的百會穴道灌輸氣功,是要禪人參透這層道理,才能從生死困窘中脫身。
這裏就凸顯出儒釋的不同。
沉寂已久的儒家,在禪家豎指推舉中驚醒,不免在暗燈中參研佛教經典,有會於心。首先是程明道先生第一個提高聲量:
「先聖後聖若合符節,非傳聖人之道,傳聖人之心;非傳聖人之心,傳己之心也。己之心又無異於聖人之心,廣大無垠,萬善皆備。」
這不是眾生皆有佛性的變體嗎?
又說明「心」是道之本源,道和心分別了就不是聖人,一脈和佛教教理倡和,卻不敢承認。
陸象山忸忸怩怩地說:「因讀孟子而自得之」,卻發揮了他的創見:「宇宙便是吾心,吾心即是宇宙」,「宇宙不曾隔限人,人自隔限宇宙」,比孟子「萬物皆備於我矣,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!」那又要宏闊再宏闊。
如果本此精神精研闡發,宋明儒學應該可以更向前推進,無如在心虛之下,象山又說:「道塞宇宙,非有所隱遁。在天曰陰陽,在地曰剛柔,在人曰仁義,仁義者,人之本心也。」這種拼盤似的論說,顯示他對「心即理」,沒有內化、生命化。
「心即理」的心如果是宇宙心,那麼象山應該心包宇宙,宇宙心就是禪,就是生命的真實。
耕雲老師講得最徹底:「禪是宇宙的唯一真實,是佛經所講的實相,也就是真相。什麼叫真相?什麼叫幻象?真相是原本的、不變的、永恆的;幻象是過程的。」<無漏行>
儒家或新儒家仍然浸淫在過程中尋找道理。
山谷當然熟悉當時理學家的思想,況且他本身就是優秀的士大夫,頗能有所為有所不為,而求禪的過程,讓他領悟這種區別。
流於黔南道,山谷牢抱著生死話頭,偶然間爆破了任何的推論臆測,實際證量到本來面目,才肯決了不可說的第一義諦。他不用發揮任何見解,因為冷暖自知,是自覺聖智。
耕雲先生說過:「不管你學什麼宗派,你要是不親悟,不親證,那是欺人自欺,那是浪費光陰。我還特別說出禪是正見加正受。什麼叫正見?看得最真實,最原本,天地未分,億萬個銀河系沒有形成以前。什麼叫正受?有一個迥然不同的感受,你說話我聽得清清楚楚,左耳進右耳出。你不講話的時候,我去找妄想找不到。」<佛法在世間>
這是禪者的本際,生活完全在禪定中,外不著相,內心不亂,心的本態,光輝燦爛,真的不思議,真的無隱。
晦堂禪師以「無隱」代表禪的不二,是自他不二,心物不二,喜怨不二,得失不二……,兩個字就涵蓋了三藏十二部經典所指涉的真理,而當我們體悟了那種覺受,當下也融攝在真理中──法界。
妙不可言,所以說「言語道斷」啊!假如沒有晦堂、死心和尚師徒的睿智與寬容;假如沒有山谷先生鍥而不捨的精神;假如空間是種圓弧形,而時間在弧上滑落,交會的時刻將是寬廣的笑容。
桂花飄香的季節,蜿蜒的山道上,想起山谷與晦堂,真的妙不可言。
五、花的內心世界
你說要在轉角的廊柱下種些花,不管是什麼方式,種什麼花,只要有花,生硬的迴廊會點上奇妙的生命現象,會開出一片微笑──只要看到那片綠,那茂盛的花朵。
滿懷興致的眼眸,灑落歡欣的期待。
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泛上心頭。
過去那種怯怯的拘謹消失了,一種洋溢著熱情的生命力,淺淺地泛上你的臉龐。
你熱切而欣悅的語音,像經常唱的禪曲,流瀉著你已經在改變了,在恆河畔改變了你的氣質。
恆河不是印度那條恆河,是追求生命真象的心路歷程所塑成的恆河。
我們經常在心中的恆河唱歌,緩緩地出現了佈大穩重的腳步,踏著一步一步的祥和與安寧。
瞥見屋角的一片天地。去年十一月,你剛搬進這間小屋,我知道你有被壓迫的拘謹,說不出的一片維谷。因此,特意找來幾塊磚,圍成橘紅的花圃,填了有機土,種上一叢唐竹及幾棵矮牽牛。
似乎是無意的多此一舉。
尤其那叢唐竹,因為失去照料而枯萎了,竹子也變成枯黃了,沒有什麼生氣。
我默默地種了這叢唐竹,耐心地等待生機的來臨,也許你會嘀咕,枯萎的竹子能重現生機嗎?
時間是幽默的創造者,矮牽牛爆發強韌的生命力,一個星期的時間,花朵就笑開了,紫的、紅的、白的、粉紅,整個花圃熱鬧起來,屋角也顯得富有活潑的生機。
那叢唐竹卻依然枯黃,依然單調。
然而在生意盎然的花圃中,突然變成最好的襯托,亭亭的竹篙,秀麗而堅持,是枯黃的色澤。
兩個月後,突然冒出了竹子的新芽,綠葉在枯黃的竹竿上橫出招展。
那種綠,顯得特別耀眼,因為那是枯枝新綠的震撼,宣示著生命力的不屈不撓。
二千五百年前,佈大經常走過恆河,向人類彈唱生命之歌,向人類讚頌生命之美。
他說在我們內心的深處裏種的花,比我們目睹的花秀麗百倍,充滿了生命力的擴張。但這些花,必須開在我們曾經努力耕耘之後。
是的,就像你的拘謹放鬆了,所以你打算在迴廊的廊柱下種些花,讓學生看到花,看到……。
突然地湧出一陣的感動,溫溫從心田裏湧出,分不出你的臉、唐竹、牽牛花或冬季的雨。我似乎又在恆河畔蹀踱,傳來佈大安祥的謳歌,時空似乎難予分開的抽象。
而眼前晃盪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,他一再地說,經常要在內心做反省懺悔,然後才能做對的事,說對的話,開美麗的花,如果心的殼子打破了,心田會開出美麗的花,夢裏的花色亮麗而有生命力,顏色本身就是生命。
二千五百年後,驚訝地看著他重臨這個大地,熱情地碰到人就送一朵安祥的花,口袋裏裝滿了安祥的花,無數無量,隨手送人,沒有躊躇的慷慨。
我遠遠地看著,感動得熱淚盈眶──當我伸出雙手,想要接到一枝,一枝安祥的花。
沙灘穾然失去了彈性,軟綿綿地,著不了一點力氣,而他的微笑消失了,皺紋一條條框上臉頰,絲絲的頭髮變白了,在風中不規則地飄著。
兩隻手無力地垂下,口袋裏沒有花,手中也沒有花,驚慌地想去拉住他的手,剎那間,什麼都消失了。一朵花在空中飄著,花中有他的微笑,也有他的無奈、酸楚。飄著、飄著。
掙扎地站在軟綿綿的沙灘上,伸出手捉那朵飄忽的花,而花的花辮穾然一片片地散開了,落在沙灘上的剎那,敲出了一句句的叮嚀:
只要心安祥,夢裏的世界是彩色的,煥發著生命原有的華彩與精神。只要安祥深深,在去執禪定中,一步一腳印,哪裏不是彩色繽紛的世界?
你說要在迴廊中種些花,充滿了期待,也充滿了興奮。
每一句都是美麗的花瓣,飛舞在空中,拼出了美麗與安祥。
佈大的花、老人的花、屋角的花、迴廊的花,花原來是心靈淨化之後開出的歡暢!
只要心靈能淨化,彩色的夢中的花,亮麗而有活力!
六認得聲與原無事
清除了水蓮,一片方塘的湖水突然明亮了起來,跨上嬌小的木橋,頓然湖中呈現一片藍天,也有著二、三朵白雲,緩緩地動著痴痴的遐想。
有時無意地唱著幾首歌,不刻意的唱曲和詞,只是哼哼罷了,而心也隨著幽邈而神馳了,很自然地抖落滿身的無奈與塵垢。只是那麼哼哼,心裡就開闢了一片天了呢!
只有人類會哼歌,只有人類會利用歌來表達深厚的情意。多奇妙啊!歌聲可以繞樑,歌聲可以沉甸在心窩裡。從小你我就這麼哼來、那麼哼去,縱然有滿腹的委屈,哼著歌就舒暢了。也許你也會在淚水中讓歌聲升起,別有一番霧濛濛的淒美。
橋邊湖畔,雙腳插進水裡,攪動圈圈漣漪,停住歌聲,你會聽到風在唱、水在唱,大自然也和著壯闊的樂章呢!
湖裡有藍天、有白雲,正如徐志摩說的:「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,轉瞬間消失了蹤影。」但心中的湖依稀深印我們的每一個過去……悲傷、歡樂,欣喜、痛苦,層層地交叉著,波動著陣陣漣漪。
突然我折了一枝蘆葦管,在水面寫著我的名字。我們不是會記掛我們自己嗎?名字已根深柢固地形成我們的第二生命。朋友相見,社交禮節,自然會拿著名片奉上對方。他不會忘記在那小小的天地,列出一大堆的頭銜,甚至還會附上照片,附上綽號。
我只率性地寫著,在水面上,水紋亂了,藍天亂了,白雲也亂了。但我的心依然平靜,正如水面上留不住一筆一劃,我深深呼喊著:我的名字在哪兒?而水卻笑開了!
×××××××××
一千年前,是的,一千年了,洞山良价告別了恩師,走呀走的,來到一條溪旁,也許為整頓一頭思緒吧,把腳伸進水裡,細細回味著與恩師告別時的一段對話:
「大師百年之後,如果人家問我曾經畫過和尚的肖像嗎?我該怎麼回答?」
恩師雲岩只是沉默一會兒才說:「這就是。」
良价沉吟不能會意。
雲岩向他說:「闍黎,承當這檔事,大要審細。」
良价聽後仍然猶疑不定。
風從溪邊吹過,曠野的草大片的綠,像無垠無涯。
他伸出兩腳,突然水面印出他清晰的輪廓,向他撲了過來。恍然大悟,感謝恩師的教誨,真是億萬黃金亦難酬。他迅速拿起蘆葦管,寫下了名傳千古的「過水偈」
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
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
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
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
戴著斗笠,吹著口哨,快快樂樂地跳了起來。
他終於開創了禪宗的曹洞系,子孫衍流到了日本,備受尊崇。在日本談禪,非曹洞子孫莫屬。
×××××××××
這些禪者抖落了滿身的疑悶,就這樣燈燈相續,出現在叢林,出現在寺廟,出現在鄉間,而大隱隱於市。也許高舉法幢,但得法的人仍然寥若晨星。也許默默像土臉灰衣的農民,相見卻不相識。
何必呢?
在交會的時刻,是否也靈光一現?
聲聲鳥鳴的脆聲,喚回冥想的沉醉,原來每天早上,不知名的長者會拎著兩籠畫眉鳥兒,掛在樹梢上,迎著晨曦中的和風,唧唧地唱著幽雅的歌。
我們會唱歌,宮商角徵羽,五音俱全,但總有些兒不對勁,不如鳥兒的柔和自然。或許是我們探索不出他們音裡的內涵吧,只覺好聽,除了欣賞外竟是無法共鳴!
湖水還是清清冷冷地、平靜地鋪著,一面大大的鏡子。這是竹溪的上游呢!不起眼,但有泉水湧著清冽的水從地下涌出,不停歇地。
這是源頭活水啊!
湖水太小了,不起眼的,沒有人會去注視它,也沒有人會去關注它,但的確是源頭活水。你會到竹溪寺去蹓躂,到大雄寶殿叩頭祈願,絕不會回頭瞄這源頭活水!
人沒有心中的源頭活水,反而急切地到處去找,搞亂一湖春水,漣漪無邊。其實,靜下來吧,也折一枝蘆葦,在水面上寫著你的名字,一筆一劃,一絲不茍地,正經八百地,而湖水笑開了,藍天笑開了,白雲笑開了,湖裡的小魚笑開了,我們的名字也笑開了!
七、無情說法
夢湖,其實只是一條狹小而淺淺的排水溝,但是在綠樹的包圍下,這條不起眼的小水溝,卻成為公園的焦點。
坡道曾經開滿了油菜籽花,引來成群的夾蝶在這裹駐顏;也曾經開滿了秀麗的波斯菊,吸住了一群群的掇影客,競相留影。
而這一條水溝旁,也讓我們一再地詠唱著洞山良价的過水偈: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,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;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」
就讓我們從頭拜識這位曹洞宗的開山祖師吧!
禪宗最有名的教言是:無情說法。
公案的源頭是一位僧人請問南陽忠國師:「如何是古佛心?」國師答:「牆壁、瓦礫是。」僧啟疑:「牆壁瓦礫,豈不是無情?」國師答:「是。」僧再問:「還解說法否?」國師鄭重地說:「常說、熾然說、無間歇。」
這位僧人感到非常奇怪,就說:「我為什麼不聞?」國師答:「汝自不聞,不可妨他聞者。」僧問:「未審什麼人得聞?」國師答:「諸聖得聞。」……僧又問:「無情說法,據何典教?」國師答:「灼然,言不該典,非君子之所談,汝豈不見《華嚴經》云:『剎說、眾生說、三世一切說』。」
洞山良价對這則公案當時還不明白,所以就去拜訪溈山靈祐禪師,溈山是溈仰宗的開山祖師,百丈懷海的弟子呢!
溈山回答他:「我這裡亦有,只是罕遇其人。」洞山好奇,追問:「我不明白,請師指示。」熱切地希望溈山開竅。
溈山卻把掃塵一豎,說:「會麼?」
洞山沒有黃庭堅聞桂花香而悟道的敏慧,所以坦然說:「不會。」
這就是禪機,溈山豎拂是逗機,等到洞山說「不會」,更是親切得很,答案很明顯,但洞山依然懵懂。所以溈山只好直截了當地回答:「父母所生口,終不為子說。」
我溈山說出來,那是我個人的心得,你自己要親證才能由你口中說出你的親切處,就是圓悟所說的「少年一段風流事,只許佳人獨自知」。
溈山暗示了「言語道斷,心行處滅」,洞山不了解,溈山就建議他去參拜雲岩禪師。
洞山見了雲岩就問:「無情說法,什麼人得聞?」雲岩答:「無情得聞。」
洞山嚇了一跳,為什麼南陽忠國師說是諸聖得聞,你偏說是無情得聞,相去何啻天地之別呢?
既然無情得聞,那麼請問:「和尚聞否?」
雲岩答:「我若聞,汝即不聞吾說法也。」
雲岩禪師的回答既幽默又辛辣;從文字表面看,雲岩說無情得聞,你又問我聞否?那麼我若聞得,我豈不是無情。無情怎麼能說法呢?所以我們說這是幽默的反問法。
但是,就禪來講「教外別傳,不立文字」就是無情說法,也唯有無情得聞,正像老子所說的「大音希聲」,絃未撥,口未開前,音律已經約略可聞,雖然「無跡」可循,但的確「無隱乎爾者」也,巧妙得很。
洞山再問:「我為什麼不聞?」他仍然陷溺在義理上追跡,雲岩暗示他「無情」得聞,他卻「情識」不絕,無可奈何,雲岩只好豎起拂子,問洞山:「君聞否?」
時節因緣未到,洞山答:「不聞」。
雲岩遺憾地向洞山說:「我說法汝尚不聞,豈況無情說法乎?」
豎拂、舉拳等等動作是說法,也是中華禪風特有的風格,可惜洞山當下錯過,不能領會。他以為這些祖師只在賣弄玄機,所以緊接著問:「無情說法,該何典教?」您大師父說無情說法,應該有經典的依據,不是杜撰的吧!洞山重覆著向溈山問法的舊轍。
雲岩答:「《彌陀經》:水鳥樹林,皆念佛念法念僧。」洞山突然有了領會,原來念而無念,無念而念,念不在嘴巴上,不在意識上,所以作了一偈:
「也大奇,也大奇,無情說法不思議。若將耳聽終難會,眼處聞聲方得知。」
耳聽隨境,境與識相連接,離道愈遠,要在觸眼的當下不隨境而轉,卻保持著歷歷孤明的大音之聲。
洞山的確是聰慧的,但那不是開悟。
開悟是一種很特殊的心靈震盪,好像萬丈瀑布,飛奔下崖,突然趨於平靜的震撼。
洞山的領會,只像清風拂面,荷葉偶然動一下,水紋淺淺地盪開,因而留下了詩情、畫意,偶爾把你的視線,從遠方拉回近樹。
雲岩禪師當然知道實情,但做為一個禪師,只能為人「去黏解縛」,適當地提棒出喝,不為人作主的。這是禪師的責任,也是禪師的無奈。如果認為可以一法予人,甚至設計一套程序,以為可以讓人開悟見道,絕對不是主流的禪風。
一段相處的時間,偉大的禪師平常得很,沒有驚人的神通表現,也沒有深奧或華麗的開示,雲岩只是看山看水,烹茶煮菊。洞山終於又要參訪去了。
「師父呀!我想參訪去,目的地還沒決定。但將來人家如果問起師父的容貌,我怎樣回答呢?」
雲岩禪師微笑著端茶入口,還杯入几,沉默了一會兒說:「這就是。」
洞山沉吟不能領會。
雲岩叮嚀著他:「好好地把持著這刻的微妙法意,不可以潦草而忽略了。」
洞山起身告別,師父的容貌一直地在腦海中翻滾著:有時是嚴厲的訓斥,有時是溫厚的提示,詼諧的話語,夾雜著風趣的禪鋒……
走到一條溪旁,放下笠帽,伸伸懶腰,飛雲如絮,清風如水,把一雙腳伸進水裏,彎下腰,突然溪面呈現了他那疲困的容貌。
突然,突然,瞬間,他看到了兩個自己。一個面相俱陳,但沉在水裏,不能言談吃飯;一個就在溪旁,愛哭又愛笑。
啊!他突然驚喚著,跳入溪中,清清楚楚記著師父的話:「這就是。」
他快樂地唱起偈:
切忌從他覓 迢迢與我疏
我今獨自往 處處得逢渠
渠今正是我 我今不是渠
應須恁麼會 方得契如如
渠也是我,是另一個我。渠和我分別兩個我,有時候是同一個我,在這裏把握精準,應該是步入修行的坦途了。
看到水中的倒影會開悟,那不是無情說法嗎?開悟只是那麼直截了當呈現,沒有任何道理做底,那不是無情聞法嗎?
蓮花隨風點頭意自閒,坐在草坡上,看到你的身外身嗎?為你唱一首杜甫的<望嶽>:
「岱宗夫如何?齊魯青未了。
造化鍾神秀,陰陽割昏曉。
蕩胸生層雲,決眥入歸鳥,
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。」
(要好好把這篇文章蘊在心頭,每天早起梳頭整髮的時候,面對著光亮的鏡子,你是否也看到另一個我呢?你看到了什麼呢?自我欣賞?自我感傷?為什麼不用心再誦一次《心經》呢?)
八、聲色外威儀
你不能在同一條河溪中洗滌兩次,這是哲學上的宇宙觀,因為河水滔滔,今日的河水與昨日的河水,畢竟不相同。
河相不變,河裏的水變了。豈只客觀的河水變了,主觀的人在同一河流中濯足,心情、思想也不會完全相同,從這種哲理上評析,連人也都變了。
水有這樣大的魅力,讓哲學家反覆思索,水是偉大的哲學家啊!
難怪蘇東坡,在赤壁上望著江水,緬懷歷史風流人物,感慨地說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。」
濃濃的哲理,頗沾點禪味,但,不是禪。
禪是絕諸對待,沒有時間、空間的拘束,沒有主、客觀相對的概念。不然洞山就不會發覺那個渠和我的不同。
最能說明禪者的生命現象的,是龐蘊那首偈語:
空手把鋤頭 步行騎水牛
人從橋上過 橋流水不流
任何人希望用文字解讀,都會落在主客兩邊的。最普遍的錯覺,以為這首偈是純主觀的心態。只要有個主觀的升起,橋或水流都是相對的客觀存在,一樣是哲理的分析。
有的人把橋當著是我這個身體,水是自性,這首偈描繪自性不動,橋是肉體是變遷的,所以「橋流水不流」,也是同樣以哲理推測禪理。
禪是生命的原貌,在絕諸相待中,呈現出心靈的活潑渾融,與天地同根,與萬物齊泯,我們只能用離執禪定來形容。
禪定是禪者的生命表現,身處熱鬧滾滾的百貨公司裏,彷若無人,但智慧如光明朗照。
禪是悟,悟的心靈狀態就是這種禪定,所以是正確的覺受。修行的正行,也是正確地表現這種生命狀態。百丈透露真情:「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」,無欠無餘。
在洞山還沒到溈山靈祐那兒參訪之前,香嚴禪師早已到過溈山,也問了相同的問題。禪者的心靈似乎都湧著相同的血液,散放著炙熱的感情。
香嚴和溈山都是百丈懷海的弟子,溈山靈祐成道得早,所以受命到溈山開堂,繼承法燈,責任重大,很受禪界的器重。
香嚴還沒成道,百丈就圓寂了,沒有了依靠,他就前往溈山依附靈祐師兄。
靈祐看到這位師弟,惋惜地說:「你向來就很聰明,聞一知十,師父問一,你可以答十,口齒伶俐。但既然來了我這裏參禪,請問你: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自己,請回答。」
溈山直破香嚴的弱點,下手不心軟。香嚴搜索枯腸,百轉經典,找不到一句話回應。不死心,他回寮後,把經典拿來仔仔細細索尋,一樣找不到答案。
幾天以後,深感挫折,自嘆:「畫餅不能充饑」,多少理論解決不了生死大問題,只好向溈山求教。
溈山總是回答:「我若說似汝,汝以後罵我去。我說的是我的,終不干汝事,汝還是自己參吧!」
溈山是個偉大的禪師,開創了溈仰一派,座下有一千五百位弟子,道席很盛。他不願意自我吹噓,可以一法一句讓人開悟。
如果可以的話,香嚴在百丈座下早就開悟了,何必遷延歲月呢?因為禪只有自解、自悟、自證。禪師只待時節因緣加予去黏解縛,幫助學人就路還鄉,所以祖師們的開悟機緣都不相同。
如果真的有一法可以讓學人開悟,大家把它化成公式,制為學程,學禪的人按部就班,不就成績斐然,人人成佛了嗎?
祖師們比較踏實,不像現代的禪德,可以有一法一制讓人開悟,開發了自家的禪風,大家盡在黑鬼窟裏作活計,師父自己沒開悟,弟子也沒把握,卻能風行天下,實在為禪的前途悲傷。
香嚴百般無奈,離開溈山,浪游天下。
有一天,他到了南陽忠國師的塔廟,一片荒廢,雜草叢生,他感念忠國師的德化,決定留下來奉祀,開始整理荒園。
砍樹鋤草,汗滴禾下土,發現一個瓦片丟在路上,順手撿起,丟向牆邊竹叢。「碰」的一聲,他突然情識關鎖頓開,觸著娘生面,詠了一首偈:
一擊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
動容揚古路 不墮悄然機
處處無蹤跡 聲色外威儀
諸方達道者 咸言上上機
你總摸不著頭緒,香嚴悟了什麼呢?
告訴你吧!他說一擊忘所知,就是直接描述他的心靈變化,要找到它的相嗎?「處處無蹤跡」,因為那是聲色外威儀,是《金剛經》所說的:「若以色見我,以音聲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見如來。」
只有親證,沒有訣竅可言。也許我的能力有限,只能這樣地答覆了。
香嚴第一個動作,是拈起香遙拜溈山禪師,因為這位師兄堅持不說破,才有今日悟道的機緣與感受,不然又要落在言語上漂流識海了。
宗門說得好:「從門入者非家珍」,觀賞別人家的珍寶,終須歸還人家,禪得自解、自悟、自證,別無其他好辦法。
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。
九、枯木放花開
鞭索時時不離身 恐伊縱步入埃塵
相將牧得純和也 羈鎖無拘自逐人
雖然「不見本性,學法無益」,而見性的人如果不能肯決那個機緣,稍縱即逝,落於悟後迷,那真是學禪人莫大的悲哀呀!
見性是在一種很特別的心靈震盪的覺受,有了這種正確的覺受,才能真正的體會曠劫無明消歇的真味,一切理都只是在說明這種心靈狀態,見性才能徹理。
頓悟成佛是非常少的,只有佛菩薩發願來這個世界演唱宗乘的人才有可能,例如:六祖、永嘉等等。其他的人都必須在塵世裏,磨鍊到一塵不染的無漏境界,才能成佛,可能都要經過幾個世代的洗禮呢!
所以「鞭索時時不離身」吧!踏上修身的路,只是不斷地檢討自己,改變自己,積極的人會漸漸收斂,消極的會漸漸主動參與,如果一成不變,將反映我們並沒有駛上菩提道呢!
梁山緣觀禪師那裏有一位專門在菜園裡挑糞種菜的和尚見性了,卻以為做好工作與保任心緒就好了,得少為足。緣觀有意讓他更有成就,就在法堂上讓他舉話。
園頭出問:「家賊難防時如何?」
梁山答:「識得不為冤。」
家賊就是妄念,妄念難除,如瀑布宣洩,片刻不留,一般師父總教人息念,讓它一念不生;其實是「止動歸止」,成事不了。所以緣觀師點撥他:只要時時知道念頭的起滅,不把它當著仇敵對付、壓制就好了。
園頭又問:「識得後如何?」
緣觀答:「貶向無生國裏去!」
無生國就是無自性,凡念頭都是因緣法,因緣生因緣滅,不要刻意把念頭當著實性。這個園頭是個有智慧的人,就再提出問題:「莫是他安身立命之處麼?」
是不是這樣念念分明,認定他無自性,活在無事甲裡就好了呢?
緣觀再深入地說:「死水不藏龍。」
如果修行人活在無事甲裏,整日以念起念覺為目標,那就像能呼風喚雨的龍,屈身死水中,動不了功用。一個修行人儘管「鞭索人牛盡屬空,碧天遼闊信難通,紅爐焰上爭熔雪,到此方能合祖宗。」還是活在法理上,背著一個大包袱。
「如何是活水龍?」
禪者該如何保任著性光不被污染,又能像條活水龍,盡他的責任義務呢?
緣觀告訴他:「興風不作浪」,要像龍的責任是呼風喚雨,但要適得其份地做到「風調雨順」,不然過猶不及,反而有害於作物的豐育與人畜的安全。
禪者要有百丈禪師的風範: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,既然一息尚存,就有應盡的責任義務,絕對不規避。
「露胸跣足入鄽來,抹土塗灰笑滿腮,不用神仙真秘訣,直教枯木放花開。」
園頭開玩笑似地說:「忽然傾湫倒岳時如何?」人間濁浪滔滔,儘在是非裏翻滾,是避免不了的啊!緣觀告訴他:「闍黎!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。」
自性是生命圓滿的運作,在生生不息中,自我提昇,自我完成,你看,有個和尚說得好:「沾衣欲濕杏花雨,吹面不寒楊柳風。」
一個見性的人,他可以作曲、創作,可以隨緣度日,也可以扮個戲子、丑角,讓觀眾開懷大笑,樂以忘憂。又有什麼顧慮呢?
× × × × × ×
藉著緣觀禪師與園頭的對話,我們了解到禪是生活的禪,不是山林寺廟的禪而已。很多人以為禪是修行人的特質,是古剎的梵唱,不見煙火的清高。我認為要深入禪,就要像莊子,在活生生的社會中,把《道德經》深闊的藝術面紮根,而不僅僅在廟堂上高談闊論,老子就因為有了莊子的風趣詼諧而重現的。
禪在現實社會中的重現,似乎不太樂觀吧!我們期待有一個不穿僧袍、不著芒鞋的智者,在百貨公司裏跟你我弩眼大笑!
十、大愛無言
禪是活潑生動的生命源頭,自然蘊含著讓人感到溫暖的光熱,因此,一個開悟的人充滿了熱情,洋溢著神采,散發著幽默的語言動作。
我們很難想像,一個鐵板似的臉,劃著嚴肅的相貌,一天到晚講道理的人,他是開悟的人或禪師。縱然,他必須講道理,也會讓氣氛融和,使會場充滿青春的氣息吧!不然怎麼會是開悟的智者呢?
像雲門文偃禪師(864-949),生就一副帝王相,圓悟禪師稱「韶陽出一句,如利刀剪卻」,氣勢逼人,卻也真的老婆心切。
可是,他也是個非常幽默的人,有人問:何謂祖師西來意?他毫不猶豫地說:「是什麼乾屎橛」、「還我話頭來」。有人說「佛陀出生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周行七步,說: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。」他卻說:「當時若在,殺了餵狗,免得禍亂人間。」
不用討論這種言詞舉動的涵義,光模擬他們師徒擠在禪堂,言詞交鋒,出言吐句,顧盼的神態,實在令人心儀不已。
那是一個歡樂、自由、奔放、毫無顧忌的地方,充滿真情的交流,多麼令人心嚮往之啊!
記得民國五十年,胡適先生回國,在台大法學院演講,講得興高采烈的時候,他竟真的跳起身來,結果摔了一跤。那種率真無偽,融於真理的忘我神態,一直栩栩如生地留在腦際,他真是有血有肉的人呀!
沒有真感情,怎麼會有血有肉?沒有真感情,怎麼肯全副精神表達他的關懷?沒有真感情,怎麼會把他的生命貢獻於社會呢?
耕雲老師就是這樣富有真感情的禪行者。許多弟子到他家拜訪,等於作客,他老人家親自烹茶送煙,侷促斗室,他也沒有嚴厲的教訓,只在春風拂面中閒話家常,法本法無法,將他的般若無聲無息籠罩在弟子內心中,無法法亦法。
直到有一天,他為弟子講完心經釋疑,簡答了弟子提出的各種疑問,臨別之前,他只有點傷感地說:「幾年來講法報佛恩,大家都容光煥發了,生命盎然了。但本人卻日漸消瘦,惹了一身病痛,只好告別了。」
那一幕,讓我的頭低下又低下,低到地上,羞愧得無地自容。然而耕雲老師的感情是全部付出的,期待著法界的心燈永遠明亮。期待還在,心燈何處續燃?
沒有全生命、全感情的投入,學禪絕不會成功。相對地,一位真正的禪行者,他講法授徒,也是全生命、全感情的付出的。
從這種深切的體會中,才可以稍微了解禪的無私光明、正直偉大。
一千一百年前,百丈懷海禪師(720-814),他站在禪堂上,望著眾多的弟子,清亮地唱偈:「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,體露真常,不拘文字,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,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。」
原來,偉大的禪師正將豐沛的生命能量,灌輸進弟子的心中,讓心心相映,般若智光相照,完成一場師徒同沐聖光。
那是無上灌頂,圓滿灌頂呀!
那是無形相的「洗禮」呀!
開示結束,大眾施禮而退。
百丈禪師目送弟子走向堂門,他又叫住他們問:「是什麼?」
千叮嚀,萬叮嚀,是否把剛才送給你們的般若好好地保持了呢?
然而,再也聽不到那句「是什麼」了!
千里同風,「平等法施,豈有厚薄?」音聲漸稀,法音流暢,容顏依舊深烙,畢竟娑婆世界飛逝了五年歲月。
想起您微笑的嘴角,
想念您偉壯的嚴肅,
晃盪著迷濛的煙霧,
而茶香飄著,流著,飛著……。
十一、什麼也沒說
機緣是無可捉摸的靈感,來無影、去無蹤,而相會只是剎那,洞山良价寫完過水偈,靜靜的想著慈師雲岩和尚的相貌,如果在臨別的時候,師父沒有特別叮嚀,沈默那刻的神態也不會在河面上映現出來。不可思議的,是看到容貌的時候,竟然看到另一個容貌,可以打破時空的阻礙。
畫好慈像,焚香禱謝,感悟的說:「當時幾乎錯會了他老人家的深意呀!」每逢師父忌日,必要設齋紀念,表達無限感念。
遊方的和尚及弟子都會好奇的問他:「雲岩和尚給你什麼指示,讓你開悟呢?」「他什麼也沒說。」「既然什麼也沒說,還尊他為師嗎?況且,南泉師父才是你第一個參禪的師父呀,怎麼不列為他的弟子呢?」
原來洞山從小出家,常誦《心經》,有一天唸至「無眼耳鼻舌身意」,突然摸著臉問師父:「我們明明有眼耳,怎麼經典卻說沒有呢?」讓大眾駭異震撼,鼓勵他長大後參襌去。出訪參襌第一站就是南泉襌師。
南泉是馬祖道一襌師的弟子,以「南泉斬貓」公案震動叢林。道一忌日,南泉設齋紀念,吶吶自語:「不知道他老人家會來臨嗎?」大眾莫名其妙,洞山出口:「有伴即來。」南泉誇他:「這個後生小子甚堪雕琢。」
南泉對洞山誇讚,雲岩對洞山什麼也沒教導,所以大家都奇怪,為什麼洞山卻以雲岩為師呢?
「我尊雲岩師父,不論列道德佛法的高深,主要因他不為我說破。」
禪是佛語心,只是無門關。設關隘而沒有門禁施設,可以策馬而過,為什麼大家卻在關前逡巡不入呢?可見障礙是心裏的,是虛擬的。
達摩祖師東來,一葦渡江,隻履西歸,都是以實際的身影印證大道。不得已,他說有二入:理入與事入。理入就是窮理追源,追查在最初一理的源頭才能豁然貫通;再來是事入,從因緣法中承擔,一直到心行處滅,言語道斷。
祖師的「直指人心」就是承接這一貫的衣缽,違背這無門關的,顯然不是禪宗。
《華嚴經》是法界大法,特別提到善財童子五十三參,最後到彌勒閣前,瞻仰讚歎,彌勒彈指一聲,樓閣門開,入內但見百千萬億樓閣,一一樓閣內有一彌勒,領諸眷屬併一善財而立其前。
另一善財?又何必見甚多的善財呢?
無情說法,情識說法,相去何止千里?
有一僧舉問洞山:「時時勤拂拭,為什麼不得他衣缽。未審什麼人合得?」
師曰:「不入門者。」
曰:「只如不入門者還得也無?」
師曰:「雖然如此,不得不與他。」
門是法塵,有一理膺胸,一事掛懷都非開悟,所以勉為不入門者得。可是這樣一答,又落法塵,所以洞山緊接著說:「直道本來無一物,猶未合得他衣缽,汝道什麼人合得?這裏合不得一轉語?且道不得什麼語?」
禪師為破法塵,所以進一步追問。
當時有一個僧人下了九十六轉語都不契,末後一轉,始愜師意。洞山誇他:「為什麼不早說呢?」
這個末後一轉語是什麼:百草頭上祖師意,不與你說破。(註)
恰好有另一個僧人路過,聽到這段異聞,但遺漏了末後一轉語。跑去問這個僧人,僧人什麼也不肯說,三年糾纏,不得回答。
其僧病了,急得不得了,好意相問,不肯答話,不如拿刀相逼,這個僧人悚聲相答:「直饒將來亦無處著。」僧人禮謝,病好了,也開悟了。
本來無一物,道理不難理解,事相難達呀!
意識的見聞覺知心是表面意識,把表面意識停止了仍然是靜態的表面意識,是意識覺知心,不是真心。
宗門所謂「離心意識。參!」甚堪玩味。
耕雲老師說:「掃除有求、有得心、有為、有悟心,時時向內心用功─從反省到不二過;從眾生之所以然到確然自見與佛不別處,便能不落外道,不遭魔擾;便能直養無害,以迄自心圓滿光明,的的見得本來面。」
這是宗門要旨。
洞山辭世前有一則公案,值得詳參。師問僧:「世間何物最苦?」僧曰:「地獄最苦。」師曰:「不然。」僧曰:「師意如何?」師曰:「在此衣線下不明大事,是名苦。」師問僧:「名什麼?」僧曰:「某甲。」師曰:「阿那個是闍黎主人公?」僧曰:「見祇對次。」師曰:「苦哉苦哉!今時人例皆如此,只認得驢前馬後將為自己,佛法平沈此之是也。客中辨主尚未分,如何辨得主中主?」
這個對話,指出一般參禪人認為能見能答的,「見祇對人」為主人公,這是驢前馬後的見解,落在意識坑裏,難免墮落輪迴。所以再以「辨得主中主」激勵僧人(弟子)。
僧便問:「某甲道得即是客中主,如何是主中主?」師曰:「怎麼道即易,相續也太難。」
客是五陰等障,主是自性。一般人只會得意識流動之嘴皮禪,洞山以「你自道取」指示他,他卻又不領會,只在語句流連忘返,盡是客中主,客中客,何能主中主,難怪禪法要相續不絕也難呀!
師示寂,令沙彌去傳話雲居,又曰:「他問汝:『和尚有何言句?』但道:『雲岩路絕也。』」汝下此語,須遠立,恐他打汝去。(《景德傳燈錄》卷十五)
雲居道膺禪師是洞山的弟子,洞山將辭世,卻派了一個沙彌小和尚去報訊,師徒兩人演了一場禪劇,非常精彩。
沙彌見到雲居,話未完就被雲居打了一棒,倉皇回來,洞山和尚卻非常高興。
雲居棒打小沙彌,既演出了德山棒的神妙,可惜這個沙彌莫名其妙,白挨了一棒,雲居又以這一棒上報師恩─「師父說什麼相續不相續,我雲居絕對可以承襲您教外別傳的衣缽。」
時空遠隔,傳來洞山的吩咐:「學者恆沙無一悟,過在尋他舌頭路,欲得忘形泯蹤跡,努力殷勤空裏步。」折斷了蓮葉,揮一揮綠的清涼,飛雲原來在池底裏,映在水裏,不是不言而自言的容顏嗎?
註:九十六轉語譬喻佈大成道前,印度當時有九十六種學說,但未觸及根本問題,佈大夜睹明星而開悟,這下子才打破謎底,所謂千花競豔,齊向陽光敬禮。
十二、香嚴上樹
一擊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
動容揚古路 不墮悄然機
處處無蹤跡 聲色外威儀
諸方達道者 咸言上上機
香嚴和尚開悟了,寫了這首偈,妳說:為什麼聽到擊竹的聲音會開悟呢?為什麼洞山良价看到水中倒影,頓時開悟,沒有線索呀?
時節因緣,不可思議。《金剛經》:「此經不可思議,果報不可思議」。
什麼是時節因緣呢?結果自然成呀!頭正尾正呀!
溈山禪師聞偈,高興得很,也可以告慰百丈禪師在天之靈。但是弟子仰山,被稱為小釋迦的年輕禪者,故意向溈山師父說:沒有當面勘驗,怎麼可以草草認定。
溈山知道仰山的慈悲,他不是為了勘驗去的,而是為了拉拔香嚴。一個開悟的人,只獲得因地佛的地位,沒有悟後鉗錘,不能獲致果地佛,不能入聖位的。
間關千里,仰山來到香嚴那兒,就說:「既然你開悟了,不如另作一首偈,讓我評評真章吧!」
一位開悟的禪者,隨機印證,直敘心懷的感受就可以了,不必動腦筋堆字砌詞,香嚴隨口吟出:
去年貧未是貧 今年貧始是貧
去年猶有錐之地 今年貧錐也無
這首偈,證明仰山見到香嚴,已是香嚴開悟後的一年了,這段期間,香嚴深得修行三昧,將我執與法執都揚棄得乾淨了,真的成功了。
仰山卻故意對他說:「如來禪許師弟會,祖師禪未夢見在。」我現在可以肯定你會得如來禪,但祖師禪連影子還見不到。
祖師禪本來就是如來禪,如來清淨禪就是自覺聖智,祖師禪亦是自覺聖智,不離清淨如來。所謂祖師禪是在肯定六祖惠能的成就。
六祖不識字,沒有研讀三藏十二部,本著他的悟道內涵,隨口演說佛法,運用的盡是一般民眾的語言,開導禪人,峰迴路轉,急速成就,都是因人施教,不守成規,建立起了活潑生動的中華禪風,雅稱祖師禪。
仰山鼓勵香嚴建立起獨特的風格,所以有此一激。
香嚴又頌一偈:
我有一機,瞬目視伊;若人不會,別喚沙彌。
若是一位開悟的禪者,在接機開導示人的時候,不可以在語言文字上推敲,只在揚眉瞬目中以心印心,端賴時節因緣。
仰山這時候高興的說:「且喜師弟會祖師禪也。」
上段也是一則公案,發人省思,不可當做記事而已。香嚴是自悟,在擊竹的時節因緣上開悟的,真不可思議。然而,自悟而不自知,才是一場春夢,讓絕好的機緣消逝掉,甚至嚇出冷汗呢!更可惜的是開悟後不知如何修行,蹭蹬不前,進進退退,還是一場春夢。
所以,印證及鉗錘,都需要明眼的善知識從旁點撥,禪門重視師徒關係,就是這個原因。仰山慧寂到香嚴那兒,除了印證香嚴的悟境,重要的是讓他修行走對方向,才演出這場精彩的對話。
文字只有幾個字,但經過了很長時間的磨鍊,不是一下子就讓香嚴達到至境,這裏才能體會到仰山的慈悲心腸,也才能印證師父對弟子的苦心。
圓悟禪師:「所以學道先須擇正知正見師門,然後放下複子,不論歲月,用做事綿綿相續,不怕苦硬難入,參取管須徹去。」〈示瑛上人〉真的,香嚴太幸運了!
遺憾的是明眼宗祖難得駐世,世人亦認不得他,排斥他,大家反而重視發言盈庭的人,為他們廣建梵宇,視為不可多得的大師,這是禪門寥落的可悲,也是人類心靈下降的突顯。
就以雍正皇帝為例吧!從文治武功上論,他的成就豈非佼佼者,對禪宗的愛護也顯得不可多得,他尊崇佛教,顯密並重。
然而就因為太聰明了,把禪宗當著理論,寫下了「雍正三關」的妙文,廣為時下叢林流傳,不少禪客還把這段文字當著至寶,研發至極,實在無言以對:
「不掛一絲,前後際斷,曰初關。山者山,河者河,色聲香味觸法,盡是本分,無一物非我身,無一物是我己,色空無礙,獲大自在,曰重關。家舍即在途中,途中即在家舍,行斯、位斯、用斯,如是惺惺行履,無明執著,自然消落,曰末後牢關。」
從每一句研讀,妳會震撼在他的玄理意境,「無一物非我身、無一物是我己」看來多瀟灑,大自在!然而為什麼雍正朝,卻是翻風覆雨,讓千萬民驚悸的威權時代呢?行不符言,言行相背,從德政上論已不足取,遑論禪道?
就禪道而言,這種三關的論斷,已經背離了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的基本精神,盡在文字上玩花樣,而且彼此矛盾,外表是龍袍,裏面裹的是棉絮嘲弄自得的悍漢,卻有那麼多的人把它當著重要開示,列存論文上討論,真是擺尾擺到爛泥塘去了。
難怪香嚴會開個玩笑:「若論此事,如人上樹,口銜樹枝,腳不踏枝,手不攀枝,下忽有人問:如何是祖師西來意?不對他,又違他所問;若對他,又喪身失命。當這麼時,怎麼生即得?」
這種禪門無法大開的事實,自古至今都一樣。要向他說道理,道理非禪,要不向他說,他可不能悟解心開。但是,明明在這兩難之間,也明明說得夠透了,學人偏又不會,總死不了心,掩不了情。
怎麼辦呢?書空咄咄!
當時虎頭招上座強出頭,出眾說:「樹上即不問。未上樹時,請和尚道!」香嚴聽了哈哈大笑!
世上這種聰明伶俐漢太多了,香嚴也只能哈哈大笑,無可奈何,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要是我,拼著命也要踏你一腳,不然撃掌三下,看你當下是不是個人才!再不悟也沒辦法了。
《論語‧子罕》有一段孔子的教戒:「吾有知乎哉?無也。有鄙夫問於我: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禪師沒有一法予人,只在叩其兩端而竭,如果有一法可說,一理可立,傍門依戶,絕對不是禪宗應有的規範。
秋風掀葉,簌簌聲中,一股無奈升起,淡淡的,靜靜的,無絃之琴難彈,無絃之音難聞。
十三、穿山越嶺的禪曲
藏傳佛教隨著達賴喇嘛的出走而廣為世人注目,因緣法真的不可思議,一個動亂造成一個法的波動,不是人為力量所能掌握的。
藏傳佛教傳入西藏地區時,西藏沒有文字,況且地形特殊,高山崇嶺,交通不便,聚落分散,因此,以偈頌歌唱的方式傳達教義是最好的方法。
歌唱必須平民化、音韻化才容易傳播,運用簡易的詞句,很接近原始佛教的味道。看看天馬行空的蓮花生大士,隨心唱著「無染覺性、直觀自行解脫之道」,那種瀟灑自然的神態,隨著歌聲燙平了熾熱的心境,清淨的覺照抬頭,深奧的道理變成柔軟的泉水,洗滌著行者的道心。
現在的人喜歡在莊敬華麗的殿堂裡,運用深不可測的玄理說明佛教,採用的語言都是千年以前的詞彙了,講者與聽者彼此覺得非常生疏,在一片模糊的概念中隨著抖落了精神本身的昂揚。
我反而偏愛古代聖哲,站在草原上,以清亮的歌曲,演唱偉大的道理,彼此親切的呼應著,道理貼近人情、自然之道。
有時候,諷頌著《金剛經》,在無思無惟中,大唱著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」,在這種虛而不實旳感覺中,再諷頌著:「若以色見我,以音聲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見如來。」反覆的唱著,勝談一部浩瀚的《大般若經》。
二千六百年前,如果沒有牧羊女隨興的歌吟:「太緊了,音僵;太鬆了,音懶。不緊不鬆,音美妙!太緊了,音僵;太鬆了,音懶。剛好、剛好,音美妙!」佈大緊繃的心絃怎麼能放鬆,自然怡和的坐在菩提樹下,讓智慧集中呢?
佈大悟道,悟了因緣法,因緣法是一座應和萬法和諧的絃琴,讓天道、人道都能在中道中運行。
縱然佈大出道,他所運用的語言也是當時印度最普遍的語言,不可能為了佛教再創造一套離開世俗的語言。我們看《華嚴經》、《楞伽經》等等,在某段落之後,一定會加上偈唱,才能廣泛傳播。
西藏的聖者承襲了這種無瑕的熱情,他們放情歌唱聖道,響徹雲霄,顯得純清而且曠達。《米勒日巴傳》也留下了很多的唱詞,甚至於米勒日巴一生的事跡,都可以偈唱流傳,多麼貼心的佈道方式啊!
例如米勒日巴尊者就擺脫了神秘面紗,在歌唱中直接說出了佛法只在一心,這個心就是密法:「無來無去無所住,三世平等一定性,心中無有生死因,本來清淨如空空……最深法寶對面來,心中母子親見面,倘若母子不相逢,棄清淨身又入胎。」
想想看,在原野上歌唱佛法,還能有什麼儀式、禮拜、護摩等等嗎?
離開人世之前,他勸我們:「卑處持著頂上到,緩緩持則快快到,……空心若得大悲生,大悲生時自他無。」真情流露,真法流盪,與禪宗的作略相比較,實在非常有特色呢!
佛教傳入中國,剛好是魏晉南北朝的時候,中國社會被世家門閥所壟斷,他們用的是和一般平民百姓不同的貴族語言,甚至不玄就不是上流社會,所以玄學盛行。
那時候的音樂也是沉悶、低啞、壓抑性的,如果沒有陶淵明的出現,還會以為那時候的人沒有音樂或文學細胞呢!
佛教經典在這種情況下翻譯出來了,用的是貴族的語言,士大夫的語言,偈頌也失去平易近人的意調,沒有清朗的歌唱了,落入了混沌的讚偈,與本文相較,反而更難懂。
直到六祖,他慧眼獨具,在每品的結束前,簡要的偈頌回復了平民化。像:「生來坐不臥,死去臥不坐,一具臭骨頭,何為立功課?」簡潔得比任何格言還親切。
他對法達的偈頌:「汝今名法達,勤誦未休歇,空誦但循聲,明心號菩薩。汝今有緣故,吾今為汝說,但信佛無言,蓮花從口發。」更是貼近心肝。
不但詞句簡潔明白,一股親切的感情,在師徒兩人間激盪,我們在諷頌時,也覺得很親切受用呢!想起孔子,他的教學方法,不就是在這樣和弟子毫無阻隔的交流中展開的嗎?難怪孔子得有七十二賢人,六祖一花開五葉,因為他們都是生活在一般人的生活裏,懂得他們的語言、懂得他們的生命。
耕雲老師,是一位運用當代的語言闡發禪道的智者。將經典濃縮,簡要而有體系,當代幾位傑出的智者還可以辦到,而且也受到社會的肯定;但是大膽的運用一般平民化,或日常化的語言,將經典衍化的就只有耕雲老師。
遺憾的是因為太現代話化了,有些人反而認為不夠深奧而棄之不顧,棄金擔麻,徒呼奈何!另有些人不懂得耕雲老師的苦心,應用現代的語言詮發禪的真精神,就是要落實在現實生活中實踐的,不是要形成理論化的顯學,所以他始終沒有建立特有的門庭設施。
另一方面,他知道歌唱的可愛,不但容易記憶,而且唱者容易感情投入,所以請黃友棣教授或其他禪德作曲,大量發表禪曲,隨各根器而諷頌。
像〈廬山組曲〉一曲,無論水邊林下、高山大海,都可以引吭高歌,投入無邊無際的音域裏,讓自性引領。又如〈無心法〉,如果在原野上品味,體會自覺的各種向量,有時以心觀境,有時以境陳心,有時心境合一,有時心境相泯,妙不可言也。
最後,熱淚盈眶地唱著他慈悲的「叮嚀」,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:
往事渾忘卻 勿慮亦勿懼
秒秒持安祥 涵泳逍遙裡
堅守獨行道 交往簡為宜
己溺難救人 專心己躬事
事事皆因果 不干他人事
速自淨己眼 正邪當辨取
百死餘孑者 何憂復何懼
老子豈不曰 患為身而已
身心原是幻 愚者執而迷
勿似愚痴漢 臨歧徒從歧
心若不動搖 鐵輪旋任伊
十四、如藤倚樹
宋代禪師文采豐富,心光灼爍,馳騁在佛教叢林中大放異彩,很多士大夫也景然從學,鐘鼎山林彼此唱和,那種景象實在美不可言。
影響最大的是理學的興起、道教的性命雙修,對生命學做一番重新的闡述,甚至可以大膽的說:中國化的佛教於焉誕生,禪變成中國佛教的主流。
其中,楊岐方會、五祖法演、圓悟克勤及大慧宗杲等四大禪師,衣缽相襲,四代傳燈,對禪的發揚及貢獻非常大,直到現代,子孫遍滿寰宇,為臨濟宗開萬代基業。
研究禪學或者志心參禪的人,一定要把這四大禪師的行誼,做一番深入的研究,並且體會出臨濟宗直說直破的大膽作風,才不致於落筆空疏,立論稀鬆,誤導參禪的正途。
大慧宗杲舉參話頭,是為了導正參禪的偏頗,等於糾正我們參禪的錯誤,所以他的書信合成的尺牘,是立志參禪的人必讀的,以便建立正確的見解,對現代的學人一樣重要,不可忽視。
《圓悟心要》則比較適合開悟的人,於保任一段時間以後參閱,從中獲得智慧,步步昇進。如果一位禪師在指導弟子進學的時候,不能運用本書及《六祖壇經》做為本據,是否可以列席禪座,實在令人流下冷汗。
我又把中華禪學雜誌社出版的《耕雲書箋》,合併研讀,日積月累,領會得春意盎然的喜悅,才知道祖師心的偉大,透過文字,會湧現陣陣心光,掃除積學的困惑,出現一種難以描繪的溫暖與寧靜。
圓悟禪師在寫給一位長老的信(普賢文長老)中,很懇切的說到他開悟的經過,要參禪的人避免他的錯誤,值得我們詳細參研:
老漢昔初見老師(五祖法演),吐呈所得,皆言裏耳裏機鋒語句上,悉是佛法心性玄妙,只被此老子舉乾曝曝兩句云:「有句無句,如藤倚樹。」初則擺撼用伎倆,次則立諭說道理,後乃無所不至,指出悉皆約下,遂不覺泣下,然終莫能入得。
再四懇提耳,乃垂示云:「你但盡你見解作計較,待一時盪盡,自然省也。」
隨後云:「我早為你說了也,去!去!向衣單下體究,不無縫罅。」因入室信口胡道,乃責云:「你胡道作麼?」即心服,真明眼人透見我胸中事,道未入得。
尋下山,越二載回,始於「頻呼小玉原無事」處桶底子脫,才始覷見前時所示真藥石也,自是迷時透不得。
這段自述指出了參禪悟道的要點:
第一、不要以為任何道理說就是禪,這是自己胸中的見解,人人都有見解,禪豈不變成理論,形成一股學問了嗎?
第二、不要誤以為摒棄見解,一切皆空就是襌。也不要以為身心的各種變化,例如輕安、見光、禪樂,停止想念就是禪,那是把玩光景,入空相,其實還是有個空的相。有相有得那不是禪。
第三、他的開悟,是一句「頻呼小玉原無事,只要檀郎認得聲」發生疑情,走下台階,看見雄雞飛上欄杆,引吭高鳴,一聲明歷歷中親證「原無事」的平靜心境。這是心靈的一種特殊的震撼,而不是道理的了解,道理的了解只是「認得聲」,不會產生深刻的震撼。
洞山過水,香嚴擊竹,靈雲見桃花等等是祖師禪傳達的特色。如果拿道理、學問當禪,打坐到一念不生,入定寂滅,或觀照身心變化,見師見光,甚至獲得神通變化等等,都是「有句無句,如藤倚樹」,有一天樹倒藤自枯了,因為這些東西都必須仰賴色身為基礎,沒有色身時,講什麼道理?打什麼坐?如何神通變化呢?
宗門初關是破參,是見性,是頓悟,實證般若!修行就在保任般若,全彰般若,全生命都一般若!所謂「藤枯樹倒」,一法不立,一理不存,前後一貫。
十五、見性是什麼
什麼是見性?
《金剛經》有句:「此經不可思議,果報亦不可思議」,這個不可思議就是見性,非文句可以描摹,所以進一步又說:「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」,連時空的感覺都打破了。
虔誠讀誦《金剛經》,不加思繹註解的,可以證般若而見性,代有所聞,真實不虛。因為《金剛經》為佈大親身所說,一直保持著「為人演說,不取於相,如如不動」,在法身說法中,有緣的自然身心脫落,這是《金剛經》的殊勝處。
這是金剛印心。
見性就是開發我們本具的金剛心。
假如心境沒有「無我人眾生壽者相」的「不思議」狀態,就沒有般若,沒有金剛心,縱然有千言萬語的原理,或者各種玄妙的心身變化,都是鬼家活計,與法無關。
六祖大師於賣柴時,聞客誦《金剛經》而開悟,這是震鑠古今的大事。有些人認為這是「解悟」而不是開悟,爭論不休,關鍵是這些人沒有開悟,不知開悟的特殊心靈感受,不相信聞誦《金剛經》會開悟。
為什麼六祖這時開悟,以下有幾點證據:
第一、六祖不識字,又不識《金剛經》,如何生解?這是聲陀羅尼喚醒六祖的自性,所以聞經,心即開悟。
第二、開悟後安頓母親的生活,起程往湖南的五祖寺即東山寺,如果不是心靈受到極大而且深刻的感受,不會立志這樣堅定,萬死不辭。
第三、六祖一見五祖便說:「惟求作佛,不求餘物」,又說「佛性本無南北」,見識之深,志趣之宏,如果不是見性,怎能背負這種恢宏大量的氣度?
第四、本來五祖要他隨眾作務,學為儀規、禮佛、聽經等等,六祖直言:「弟子心中,常生智慧,不離自性,即是福田」。可見他見道很深,沒有滲漏的片刻。
至於後來五祖三更講授《金剛經》,至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而大徹大悟,則是果地成熟了,豈只是一般的開悟。
見性就是開悟,佈大在菩提樹下證道,讚嘆:「奇哉!奇哉!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以妄想執著,不能證得。」開啟了佛教的偉大事業。
佛教和其他宗教最大的差異點就是證得自性般若。
每人都有相同的智慧德相──般若,這個般若也只有經過一番的努力才能證得,不是理論上的空,這個毛病,反映在現在佛教的衰敗,到處都是學術論文,把這些論文編製成冊,保證比原有的《大藏經》多。
但他們有沒有證得般若?天曉得啊!如果真的證得般若,努力修行都怕時不我予,怎麼會浪費時間在撰寫論文呢?
舉德山宣鑒悟道公案,就曉得這事重大。
德山宣鑒禪師本來講演《金剛經》,獲得很大的名聲,還將《金剛經》加予註解,讓人可以研讀啟發智慧,所以他自豪:「一毛吞海,性海無虧,纖芥投鋒,鋒利不動。學與不學唯我知焉!」真是意氣風發,大家尊他為「周金剛」。
後來他聽說禪宗可以「教外別傳」,完全「不立文字」,即沒有什麼教理,所以氣得走出四川,要到湖南澧陽與龍潭寺的崇信和尚,做一場辯論。
走到澧陽路邊,向一位婆子買餅吃,婆子問他: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,請問和尚點的什麼心?答得,免費供養;答不得,請到別家買。」
德山一時傻了眼,答不出話來。
為什麼?因為他只在文字上講求道理,不能親證三心不可得的自性,婆子一問,找不出答案。這種情形,和香嚴被溈山靈祐問:「什麼是你的本來面目,答一句來!」就啞口無言一樣,沒有親證般若,遇到實際問題,自然答不出來,禪宗所謂沒有轉身一路。
因為他們在語言文字追求道理,人家問的又非什麼道理,他們怎麼不昏頭暈腦?
德山上了龍潭寺,依附了崇信和尚。崇信依然保持平日的風格,做些朝示晚參,白天有時講些公案,幽默的答覆問題,晚上開放方丈室,讓參禪自認有心得的人來印心。
有天夜晚,方丈室寂寥,德山辭歸,崇信點了紙捻子照明,德山接手,準備反身出室,崇信突然吹熄了火捻子,倏明倏暗中,德山親證了不可思議的心靈變化,開悟了。誠誠懇懇的拜謝崇信,感恩的說:「從今以後,再也不懷疑天下老和尚的舌頭了!」
天下老和尚經常掛在口頭上那個字?這個字說來輕鬆,如果沒有這一番刻骨銘心的心靈震盪,這個字就沒辦法與血肉身融和在一起!修行也是把這個字在自己的身心上融化而已。
第二天,他當眾把他心血結晶的《青龍疏鈔》──《金剛經》的註解,一把火燒成灰,然後說:「窮諸玄辯,若一毫置於太虛;竭世樞機,似一滴投於巨壑!」任何理論都是隔靴抓癢而已。
如果他下山碰到那個賣餅的婆子,婆子還問他同樣問題,他會如何回答呢?
試著給你一個答案吧!他會拿起餅,並且向婆子深深合什一禮,說:「謝謝供養!」這個婆子會再供養一杯豆漿,因為三心不可得,你如果偏要在這個問題繞圈子,何時有個三心不可得的歇場呢?
十六、殊勝的金剛經
六祖聞客誦《金剛經》就見性,是不是單獨的特例?不是的,我們可以從南懷瑾的《金剛經說什麼》這本書的序看到這一段描敘:
「《金剛經》的感應力非常大……,每天練拳運動以後,首先唸《金剛經》……,反正人家告訴我唸《金剛經》很好,我就唸《金剛經》……,有一天,我唸到『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』,忽然我覺得我沒有了,我到那裏去了?不知道啊!……後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」
南老是當代的禪者,他專心唸《金剛經》而見性卻不知道,後來才恍然大悟,比之於六祖,他是後知後覺,未能當下證悟金剛心,但仍然是一位福德因緣很好的人,也為我們證明,只要如法持誦《金剛經》,也有機緣明心見性。
什麼是如法持誦呢?
耕雲老師在〈禪、禪學與學禪〉一文中說:「真正受持《金剛經》,從頭到尾要讀誦出聲,聲音或大或小,但不能默唸,要沐浴、更衣、漱口,最好是清晨,精神好時可以一口氣唸三遍,唸完了把經卷一合,看看自己的心態有什麼覺受,不要向外看……佛法講覺,講正受,都是重視心的覺受。你把唸經的覺受,感受得清清楚楚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然後把它保持住。」
誠敬持誦,障輕的人,見性速,重的人就要堅持不輟,並且配合反省懺悔,也有見性的日子。這是佈大廣大無限的慈悲憐憫,隔著時空一直護持著我們,我們應該頂禮領受。
耕雲老師又在〈禪的認知與修學〉中點出:「《金剛經》的可貴,在能給予人一顆八風不動的金剛心;金剛心的可貴,在能使煩惱不侵入、妄想不萌生,如如不動,安祥自在。」
所以他讚嘆:「這部經真是太好了!太殊勝了!可說是禪者的無價之寶。」
六祖也這麼叮嚀又保證:「持誦《金剛般若經》,即得見性。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無邊,經中分明讚歎,莫能具說。」
如果一邊唸,一邊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,自己講給自己聽,這樣只是讓自己的七識心田翻風起浪,怎麼也不能相應。
例如德山宣鑒和尚,未開悟前善解《金剛經》,博得「周金剛」的讚譽。但在崇信和尚那裏參學,這些學問解決不了生死問題,因為他對《金剛經》的註釋──《青龍疏鈔》,只證明他滿腹的佛學而已,一點也起不了金剛心。
更深夜靜,崇信借著紙捻子的遞出與吹熄等動作,瞬間讓德山親自體驗了金剛心,才知道佛法不是說的。開悟以後,他即刻把多年的心血結晶──《青龍疏鈔》,點著火一起燒掉了,不願意讓七識心田興風作浪,不見性怎麼能刻骨銘心的知道法離語言文字呢?
他為什麼燒掉《疏鈔》?因為見性以後,才知道《金剛經》的句子就在描寫這個心境,就在鼓勵以後怎樣修行才走對路。對沒有見性的人講,他們永遠不會明白,永遠找不出符合點,正像沒有開悟的人讀誦《金剛經》,霧煞煞,『什麼是什麼又不是什麼才是什麼』讓人糊塗。所以不懂的人看《金剛經》,就像一個水桶的水,倒進另一個水桶,又將那桶水倒過這個水桶,翻來覆去而已!
另外,《金剛經》的結構也很特別。一開始,整個前文只在描寫佈大四大威儀的從容自在,「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,入舍衛大城乞食……洗足已,敷座而坐。」
誦這段經文,我們自然會浮現佈大悠遊自在的安祥身材,他和一般弟子一樣,穿好外出的衣服,修飾儀容,沿家托缽,不會揀擇那家豐盛,那家是貴人,隨緣隨喜;回到精舍,吃完飯,親自洗好缽具、雙脚,然後敷座而坐。
太平凡了,太一般了。這就是「無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」的具體表現,也是一顆金剛心自然流露的安祥美好,那就是你我共同的生命屬性。
浮現這幅美好而安祥的畫面,我們的心自然的沈靜了,自然安祥自在了,我們不是已經獲得本有的金剛心了嗎?
此外,哪有什麼佛法?何必心外求法?
講說《金剛經》,一律就在這種精神中隨立隨破,一再一再的提醒我們不要著外相,多麼簡單明白。
最後,他老人家還唱起歌呢,多瀟灑呀!
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
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
十七、傳心即傳燈
禪宗重視以心傳心。
晚參的安排是適應「印心」而設。開悟或見性,即是弟子的心地與祖師的心地一樣的證明,並不是要聽聽弟子開悟的道理。
靈山會上,拈花示眾,迦葉會心微笑,就是以心傳心,所以佈大說:「吾以正法眼藏密付於汝,汝當護持。」這是禪宗的由來。
五祖弘忍大師對六祖說:「昔達摩大師初來此土,人未之信,故傳此衣以為信體,代代相承,法則以心傳心,皆令自悟自解,自古佛佛惟傳本體,師師密付本心。」傳心源遠流長。
傳心的內涵,沒有見性的人無法想像,故向來都嚴禁說破,這是為了不妨學人開悟。如果說破了,學人似懂非懂反而容易「誤認」為真,塞人悟機。
耕雲老師在不得已中,以近代科學知識,勉為其難說破:「每個生命都有磁場,這是現今科學家所公認的。現在營養學專家已經發現食物中含有光子,因為凡是物質都有電子,有電子就有游離現象,當電子消失的剎那,它就發光,而人的色身也是物質,人的生命卻極甚奧妙,不可思議……。一個有成就的人,是把生命的雜質完全淨化了,他會有強烈的光的半徑,當你進入他的輻射半徑,心就好像光合作用而被同化了。被同化的感受就是定……,此時心念停止,一片清明,說話不必思索,脫口而出;雖然脫口而出,絕非語無倫次,但是心裏就是沒有動念。」(《中華禪的演變》)
心心相印,師徒之間融合為一心,心心不異,因為每個人性情不同、人格不同,只有傳心才能夠像蓋印一樣,蓋一萬個都相同,這就是禪宗以心傳心的祕密,沒有大成就是無法傳心的。
當初佈大宣示大法的時候,就經常以心傳心,讓弟子心窩發熱,觸動本心,自然流下熱淚,同時沐浴在一片祥和的心靈狀態中,真是殊勝啊!
《指月錄》也記載了很多以心傳心的公案,歷來沒人說破,姑試引證之,願皇天不以粗鄙見責。
二祖斷臂求法,表示願以生命投注,達摩初祖知為法器,向他說:「諸法印,非從人得。」二祖向他說:「我心未寧,乞師與安!」二祖生死之心未了,忐忑不安,特來求法,初祖向他說:「將心來,與汝安!」二祖良久說:「覓心了不可得。」初祖說:「我與汝安心竟。」為什麼二祖覓心了無可得呢?原來初祖傳心,要他把握住這時刻的心態就對了。
馬祖道ㄧ禪師也經常傳心,最特別的是與石鞏慧藏的因緣。
慧藏本來是個獵人,有次逐鹿從馬祖庵前經過,問師是否看到鹿奔馳逃過?馬祖故意問他:「你解射否?」慧藏說解射。馬祖就問他:「你一箭可射中幾隻鹿?」慧藏說:「一箭射一隻。」師向他說:「這麼說來你不解射藝。」慧藏不服問師:「你一箭射幾隻?」「一群。」慧藏嘆氣:「都是有靈性的,為什麼射他一群!」師再問他:「你既然知道這個道理,何不自射?」慧藏摸不著頭緒:「教我自射,直是無下手處。」師曰:「這漢曠劫無明煩惱,今日頓息。」慧藏獲得大法,馬上放下弓箭,從師出家。這個公案,當馬祖向慧藏說:「這漢曠劫無明煩惱,今日頓息」就是以心傳心,慧藏有慧根,即刻領悟,所以出家了。
楊岐方會未悟前,在慈明座下,總是幹最辛苦的總務,忙來忙去,參不了禪,每次咨參,慈明總是勸他多關心寺務,不急不急。有時候,慈明會向他說:「你將來兒孫遍天下,不用忙著參禪。」
楊岐方會心裏不舒服,心想在您座下辛苦做盡,卻得不到佛法,他就趁慈明外出的機會,事先在山道前方等著他。看到慈明和尚來了,捉住責問:「今日一定要說明白,不然打你一頓。」
慈明不慌不忙的說:「你知是般事便休。」楊岐馬上拜倒於泥途上叩謝不已。什麼是「知是般事便休」呢?就是傳心的心態,一下子就讓楊岐方會見性了,方會也不糊塗,不讓它交臂而過。
我們再見禪宗第一公案,惠明趁及六祖,本來想拿取衣缽,轉而向六祖求法,六祖要他摒息諸緣,一段時間後,向他說:「不思善,不思惡,正與麼時,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。」惠明言下大悟。若非傳心,何能如此容易見性?所以六祖又再叮嚀他:「與汝說者即非密也,汝若返照,密在汝邊。」開悟後保任觀照,時時提撕,就是密行。
從以上幾個公案,說明偉大的智者,都有強大的傳心力量,在他般若智照下,聞法的人當下妄念全消,一片空朗,然而字字明白,事後卻又一句不存,只存在著生機通暢的本來面目。
傳心是極為難得的機緣,說來非常神祕,所以祖師不明言。而且弟子是否能領受、自肯、自悟、自解,又是一段很長的路呀!
十八、彩虹的故鄉
秋天的黃昏顯得特別的清涼,北回歸線的特殊性地帶,時常會飄著絲絲的雨花,西天還透著一大片的銀黃色的彩霞,而射日塔正前方,會突然出現一道七色鮮爛的彩虹,長長的跨過天際。
你說到蘭潭看彩虹,那才是彩虹的故鄉。
哦!你要看的彩虹,是湖底的彩虹,它會在湖面的波光中倒掛,天與湖相連,是不是一個奇妙的組合?另類的懸想?
而我愛的是漁戲彩虹,是漁翁垂釣的彩虹,在蘭潭波光中闢出一個世外桃源。
於是緩緩的踏著油門,讓車子在山子頂的大雅路上爬行,西風微涼,雨絲飄著,平靜的心似乎貼著車子的引擎,緩緩的開著。
透過這種自然的聯合,我們似乎連結在一起了,聽得到車輪碾過路面的節奏,穩定的節奏中呈現著祥和的應和。
原來車子和我們是一體不分的,但必須透過不躁不急心緒的操作,瑜珈就是聯合,生命的聯合,祥和就是瑜珈呀!
不僅車子和我們是一體的,再加強安祥的深度,憬然發現,整座山、整塊湖、車子、心和身體,緩緩的構成一個不可分離的生命體呢!
那是以前沒有的經驗。
一種奇妙的微薰的感覺襲上心頭,趕快把車子停下來,因為這種微薰的感覺,覺得車子在操控我們,而不是我們在操控車子。
離開車子,踏著湖坡,身上輕飄飄的,似乎著不了一點力氣,像一個充滿氧氣的氣球,東盪西晃。你突然大聲的叫著:「找到了彩虹的故鄉了,在湖底深處」。
湖底真的有一條長長的彩虹,落在層層的翠綠波影中,深深向下延伸,延伸又延伸。抬頭望著天上的彩虹,低頭望著湖中的彩虹,頓時有一種分不出真實與虛幻的感覺。
天上的彩虹是真的,但似乎遙遠多了,湖底的彩虹是虛幻的,但似乎親切多了。
有多少人會像你這樣,異想天開的跑到山上的湖泊看彩虹,看湖底的彩虹,你播動著湖水,晃晃盪盪中,彩虹也在漣漪中晃動著,仔細看,是動而不動的,不動而動的,真的太親切了。
原來彩虹的故鄉,在你奇思異想的湖泊裏。
西風送來雨絲,西天是燦爛的黃昏,一個橘紅的落日掛著遙遠的天邊,你突然唱起歌:
嫩綠的小草啊,在風裏抖顫,也有它的故鄉,
晶亮的小星啊,在天際隱微,總有它的故鄉,
而彩虹啊!你的故鄉在那裏?西風呀!捎個信,讓它在夢裏告訴我!
彩虹是天際的歌,無所從來亦無所去,拋下絲綸,釣那湖裏的彩虹吧!漁戲荷葉動,垂絲萬里虹。
十九、獨釣金鱗
垂絲深潭,獨釣彩虹,卻跌入千古的回憶,那是垂絲深潭,獨釣錦鯉。
回憶是輕愁,輕輕的籠上心頭,晃動著船子和尚的淡漠,其實內心澎湃著法的熱情,菩薩低眉,浩蕩為何情?
船子德誠與道吾及雲岩都是藥山惟嚴禪師的弟子,三人成道之後,打算個別找個棲息的道場,繼承禪的法席。
臨別依依,德誠向二位師兄真誠的告白:「您們都知道,我生性疏野,雅好山水,要我坐道場開演佛法,那種拘束我過不了的。將來您們如果碰到一位伶俐漢子,推介給我,讓我造就他,以延續法脈,並且報答師父的栽培,就感恩不盡了」。
雲岩禪師造就了洞山良价,開闢出曹洞宗的天地,前文已提過。道吾宗智的弟子石霜慶緒,得法之後,卻隱遁在長沙瀏陽的製陶家,當個製陶的師父,過著淡泊的生活。後來,洞山才把他誘出,成就一番禪林勝話。
德誠是和尚,到了秀州華亭,就在河邊租條船,自己當起搖櫓渡口的船伕,接送渡客,高蹈潛隱,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得道的高僧。
我們把這些小小的細節提出來,僅僅提供讀者了解,禪不是孤立於寺院的學問,也不應該有任何形式的拘束,而生動活潑的存在於實際的人生的。
如果我們不把船伕德誠、陶工慶緒形象化,呈現在我們面前的,不是一張張可愛又憨厚的臉孔嗎?
這一股潛沈的精神,漸漸的滲透到民間,使禪變成人民生活中常用的醬料,處處讓人的精神有舒解的要方。可惜,這股禪風,在蔽塞的社會環境中,被邊緣化。
道吾有一天到了京口,聽說有一位夾山和尚佛法精深,就去崇寺裏邊聽。
有個僧人起身向夾山問法:「如何是法身呢?」
「法身無相」。
「如何是法眼?」
夾山說:「法眼無瑕」。
道吾不禁失笑。這一聲笑,讓夾山一愕,隨即下座向道吾頂禮,並誠懇的說:「我的回答一定有錯失,請和尚慈悲,指出缺點,讓我精進」。
道吾笑而不答。
夾山再三請求,道吾仍然笑而不答。
夾山客氣的請問,道吾就賣個關子:「要我說破也無法讓你了解,不如去問那位船子和尚」。
「這位和尚有何勝處?」
「上無片瓦,下無卓錐」。
道吾聽夾山說法,簡要明確,是一位僧材,但始終落在義理上,無法在生命中開花結果,所以失聲一笑,測試他的涵養如何。
好個夾山,馬上下座求教,一點也沒有派頭,道吾有意成全,指示他去拜會船子和尚。
船子看到一個和尚來拜會,開口就問:「大德在哪座寺廟修法?」夾山答:「寺即不住,住即不似」。這是禪語,看來頗有禪風。
船子再問:「不似,似個什麼?」
夾山:「不是目前法」。
船子不以為然:「你從那裏學來這些文學禪?」
夾山:「非耳目之所到」。
這一段對話,看來都煞有介事的禪風,外行人一聽,必然會陷入玄想中鎮懾了,可是船子是得法高僧,那裏看不出這裏比量的識見。因為禪是現量的心靈狀態,隨語而轉的義理,呈現出了夾山在文字上糾纏不清。
所以,船子嚴厲的責問他:「你不知道,所謂『一句合頭語,萬劫繫驢橛』嗎?有一法可得,這一法就讓你萬劫死在句下呀!」
夾山無語。
船子停了一陣子,向夾山問:「垂絲千尺,意在深潭,離鉤三寸,子何不道?」夾山打算開口,就被船子用划板打落水裏。夾山剛手攀船沿,透水而出,船子就逼問:「快回答,快回答。」
夾山想開口,又被打下水中。
這一瞬間,夾山開悟了,也不開口回答了,只點頭三下。
不要以為夾山悟了個什麼道理。夾山在打下水,那裏驚悸中那有思考道理的空間,只有在生死的沖擊下,那個船子和尚讓他親自體會到生死一瞬間的萬般滋味,只有什麼才是真滋味呢?
那才是「非耳目之所到」呀?
祖師心哪有不希望弟子成道的呢?想起死心和尚對黃庭堅,那種嚴厲的問話:「黃庭堅學士和我死心和尚去世,燒成兩堆灰留世,我們在何處相見呢?」想起雲岩禪師,當洞山要離開的時候,輕輕的說:「我百年之後,還能讓你相見,也只是剛才沈默的這個」。
船子把夾山打落水,划板子就是佛法,這就是「直指人心」的禪風,那有什麼蹭蹬磨菇的道理?`
二十、錦鱗搖尾
從先賢學禪的實際例子,可以看出禪宗的作略,迥異常情,弟子固然要有堅毅不折的參禪精神,還得有一位真正禪師,施以特殊的手段,將相相遇,在機緣中成熟。
如果像船子和尚這種作略重現,不會被渲染成荒謬的瘋子才怪,而且那一個學人能像夾山這樣被琢磨?
又如黃庭堅,難道他不是一個聰明的知識分子嗎?如果閱經論、看公案就可以開悟,他早就開悟了,又何要經過四十年的鉗錘和心血呢?
這是打破生死關頭的大事,豈是小事?
師父引導弟子走向參禪的道路,幾乎把心血都灌入在弟子身上的,他把弟子當著自己的第二法身,用盡了各種方法,施展了全身的招術,如果沒有辦法逼得弟子走向一條看似無底的深坑,也沒辦法激發弟子潛在的能力,何來開悟?所以宗門經常說:若是依照禪宗應有的作略,訓練參禪悟道,恐怕法堂前庭的草長得三尺高了,也看不到一個肯拋身捨命的弟子來投誠。
為什麼南宋以後禪宗就沒落了?因為民族失去了雍容華貴的氣質了,長期的交戰,人命如蟻,外族統治,高壓管制,加上明朝是一個最沒有人性的專制王朝,士大夫的精神受到摧殘,社會沈悶,人性低迷。
現在為什麼沒有禪?
哪裏找到氣勢大開大闔的禪師?只在禪堂靜坐觀心,把玩身心變化,夾上些開示,動些經行,大家整夥人聚在一堆,胡思亂想,有會於心就以為開悟。
這不是「一句合頭語,萬劫繫驢橛」嗎?
明明《金剛經》提撕我們:「若以色見我,以音聲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見如來」,偏偏所有的作略都在色受想行識五蘊中進行,怎麼可以「直指人心」?
船子多巧妙,一橈的把夾山打到水裏,生死瞬間,那有什麼道理可悟?那有什麼身體可以打坐?
船子和尚拉上夾山,向他說:「竿頭絲線從君弄,不犯清波意自殊。」夾山啊!你終於了解我橈你下水的本意了!
夾山遂問:「拋綸擲釣,師意如何?」
師答:「絲懸綠水,浮定有無之意。」
夾山也回答:「語帶玄而無路,舌頭談而不談」。
垂釣深潭,看著浮標的動靜,但目的是湖中的錦鯉,所以,夾山從內心裏佩服著船子的作略,那個是口頭言詞所不能表達的,在瞬間都表達了。
船子高興的說:「釣盡江波,金鱗始遇。」
夾山受到這樣誇獎,卻掩耳不答,船子說:「應該這樣」。
法身慧命的獲得,是殊勝的機緣,但同時也是無限的責任,所以夾山掩耳,船子更覺得獲得這樣的弟子,也不枉花了那麼多的時間,在華亭做船伕,為的就是等待一位堪可造就的英才,如今如願以償,堪報師恩了。
臨別,船子交待夾山:以後最重要的是:藏身處沒踪跡,沒踪跡處莫藏身,這也是先師藥山惟巖的叮嚀,保任重於一切。切記,不要住在人口眾多的城隍聚落,但隱身於深山田野中,覓取個半個伶俐漢,讓他承繼燈火。
保任是禪宗很重要的修行,智者得法,不能一時便可法身人格化,應該避免人事交往,失去自性,選個深山田野,人煙愈少愈好,養好法身,再選個弟子接續燈火。
夾山依依不捨,臨行頻頻回顧。
船子向他說:「不要以為別有密法」。豎起橈子,沈船而沒。船沒有了,船伕也沒有了,一切如夢,一切如幻。
夾山踏著腳步,離開華亭,遯世幽棲。
清波逐流,緩緩的有永嘉的偈唱:
無明實性即佛性,幻化空身即法身。
有一天,道吾要僧人上山看看夾山善會,問:「如何是法身?」答:「法身無相。」再問:「法眼如何?」答:「法眼無瑕」。
如果你親臨法堂,真的會聽到相同的答案,但那種聲調是絶然不相同的,態度也不相同。
廿一、舉扇半遮面
一、前緣
「事須漸除,因次第盡」《楞嚴經》偈這句話強調「悟後起修」的重要。因為從生命的生死看,有輪迴;從現象看,生命的每一刻也有輪迴,人類的想念不斷,就不斷的製造了起妄、造業、成障的循環,等於因緣果的無限連續。
修行的過程最重要的是反省懺悔,「吾昔所造諸惡業,皆由無始貪嗔痴,從身語意之所生;我今佛前求懺悔」,成為佛門的日課,事理非常明顯,為不造因、不攀緣就不結果。
這句話和孔門三省有異曲同工之妙,「吾日三省吾身:為人謀而不忠乎?與朋友交而不信乎?傳不習乎?」可以看出,反省懺悔是正人君子的日課,是做人的必要心行。
我國自古以來,聖賢都勇於改過,至於顏回的不貳過,那種意志力與毅力實在令人敬佩,民間流傳的周處除三害,更是省及履及,不留迹象。
二、了凡四訓
民間目前流傳的《了凡四訓》作者袁黃先生,更是響叮噹的了不起人物。他少年得孔姓隱者學習邵雍的《皇極數》,是《易經》卜筮之術,算定終生命數,屢驗不爽,人生頓覺索然。
後來,他訪問當時開禪席於南方雲樓山的雲谷法會禪師─明嘉靖萬曆間的有名禪師,屬六祖下卅一世,兩人對坐三日夜,雲谷乃問他何能暝坐?他答:榮辱生死皆有定數,何必縈思胡想?雲谷叱道:「將以公為豪傑,原來只是一介凡夫俗子」。
雲谷更進而開導:「六祖說:一切福田,不離方寸;從心而覓,感無不通。」他是上根大器,拜而受教,「將往日之罪,佛前盡情發露」,並且發願行善,運用功過格,逐日登記,逐日檢討,「善則記數,惡則退除」,改號了凡,「在暗室屋漏中,常恐得罪天地鬼神;遇人憎我毀我,自能恬然容受」。
積善累德,他的命盤全部改觀,子壽雙全,立下了改過向上,反省懺悔的典範。
假如從粗淺的方面看,也許會以為他的功過表,似乎顯得功利,都是為了福祿壽而來。但如果從他的修身過程來探討,可就不會這麼輕易下斷言了。
我們應該知道佛教的主題是: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自淨其意,是諸佛教」,要自淨其意,可要先奠基在去惡行善上的。
去惡可以減除心的污垢,杜絕業障的干擾,而行善則可增加善緣,提高心靈的層次,這些行為都要從「誠於中,形於外」的,達到三輪體空的無礙心靈,就是不行而行的「自淨其意」,不是先有個淨意的概念作前題,再做去惡行善的功夫,也就是要先功利的初心,達到自然自發的無功之功,進一步就可以走向阿羅漢道,上上增進至菩薩道,一步一腳印,踏實無虛。
了凡在此立下了三個志願:發恥心、發畏心、發勇心,體悟到:「最上治心,當下清淨;才動即覺,覺之即無。苟未能然,須明理以遣之;又未能然,循隨事以禁之;以上事而兼行下功,未為失策」。
我們可以反方面逐步勉勵:即臨事的時候,用心思考善惡、是非,該作才作,該捨就捨。進一步,每一舉動起念,即時批判合理不合理,取捨合於常理。習慣了就可以一起念即覺,以不擾動覺性的頻率為上策。時間久了,無念即有念,常保清淨心。
依《續指月錄》的記載,了凡後來再訪師於棲霞山,向師致意:「我本是佛,求即是無求。」師搖首:「未在。」袁再說:「長安無別路。」師:「那麼你可以隨意行得路?」袁答:「終不向師覓路。」「究竟如何?」袁了凡答上一偈:「棲霞嶺上草青青」。
看來袁了凡也登席於禪座了,千萬不可以只做功利理會。況且,他又在嘉善重興大雲寺,邀請雲谷禪師駐錫,形成了東南的禪道新氣象,不值得我們沈思嗎?(那時有一個年輕的出家人來向雲谷學禪,成就大,就是憨山大師。)
所以,學《了凡四訓》,不可以著眼於功過心態,要懂得他的謙德觀:「《易》曰:『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。』是故〈謙〉之一卦,六爻皆吉。《書》曰:『滿招損,謙受益。』予屢同諸公應試,每見寒士將達,必有一段謙光可掬」。
卜卦雖然神奇,為人卜者,一定要以此〈謙卦〉勉勵大家,命由心造,謙虛自然流光。耕雲老師說:「光就代表了真善美,一旦有了光,既可走運,又會美麗,誰會願意把自己弄得滿面無光?誰又不想增加些光彩?……真正的光是因去除心中底污垢而得,所謂『清淨無垢光,慧日破諸暗』是也」。
「想幸福通達嗎?請先除去內心的污垢,一旦除淨,生活自然會充滿光輝,黑暗當然便無影無踪,那怕窮如顏子,也會擁有足以讓王公巨富相形見絀之至樂」。(《觀潮隨筆》p.25)
三、王安石的氣稟
另一個頗受爭議的人物是王安石。
宋朝是當時全世界文明最開發的國家,我們可以從《天工開物》看出那時代的產業,有可能爆發產業革命的契機,卻因士大夫的意識型態而被壓抑,主要的是政治改革的失敗。
新政與舊法的爭論,基本上都是文人的一廂情願,因為整個社會沒有辦法走向以產業支持合理的財務政策,課稅的制度盤旋在榨取的設計上,徒做與民爭利及與民生息的空洞理論之爭。
研究王安石的新政得失,一定要跳脫傳統的黨爭偏見,要以現有的知識從當初的社會面去剖析,才能還原真象,才可以借古鑑今,此是題外話。
王安石與當時士大夫一樣,都很喜歡親近禪師。例如開理學先河的周敦頤,他的〈愛蓮說〉廣泛流傳,很有佛教的內涵,因為他問佛理於黃龍惠南禪師,又與東林聰禪師討論《易經》,在這樣的腦力激盪下,爆出了理學的火花,重新建立儒家的園地,繁花似錦,雖不似古樸的可愛,但這是時代的必要相應演變,勢不可擋。
氣質和學道有關係。
修行是變化氣質的事業,除非願意改變氣稟,反省改過,不可能有如袁了凡先生的成就。
王安石與蔣山贊元禪師,好得不得了,就像兄弟一樣,蘇東坡和佛印和尚,也像兄弟一樣好。可見當時和尚不是一付古板的模樣,他們也會作詩、繪畫,卻又哲理高妙,禪心生命化。
贊元是慈明的弟子,和黃龍惠南、楊岐方會等是同門師兄弟。他在慈明身邊當侍者,很辛苦,要舂米、破薪,慈明又很節省,五次接辦大寺院,不從事營建擴充的事,專心辦道,提拔後進,所以他的弟子演為黃龍與楊岐兩派,風動叢林。
當侍者辛苦了十年,慈明過世,他就在塔廟的石霜,開墾種植,默默保任了八年。這是高僧的典範,過著「心鏡明、鑒無礙,廓然瑩澈周沙界,萬象森羅影現中,一顆圓光非內外」的清修日子。
政事繁忙,黨爭激烈,王安石也想安心的妙方,就向贊元請教是否可以學佛。
贊元向他說:「你有三大毛病,這是阻礙向道的力量。你受氣剛大,世緣深,經常有身挑天下重責的想法,籌思經世濟用的方略。勞思勞神,這樣是,那樣非,心永遠也不能持平,怎麼能有一念萬年的功用呢?」
「你又有一項大缺點,容易動怒,失去客觀的立場。做學問講究道理,理從多方比較中顯現出來,一動怒就失去平衡,是所知障,以所知障求道,怎麼會有結果?」
受氣剛大,世緣深,易怒是王安石向道的障礙,其實,我們平常人一樣有這些毛病,深淺不等而已。
看著安石的不安,贊元又說:「你卻有一項優點可以近道:視名利如髮,甘淡泊如苦行僧。稟氣如此,要從宗門入道難,還是多習教乘,勳習滋心,將來世或可為佛。」
罷相之後,王安石蟻舟至寺拜謁,師出迎入寺,延至東偏揖退就不現身。當時從官賓客滿座,卻不見師影,原來贊元禪師早就入睡了。
王安石退隱定林,也經常拜訪禪師,但禪師從來不發一語,不下一論,只是相向默坐,意在消除王安石內心的擾動。這位貴賓才高氣傲,擾動了天下人的心脈,造成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事件,稟氣所致,智慧所致,唯有危坐觀心,妙造懺悔了。
以上把了凡居士與王安石兩人的學佛經驗互相參照,也許可以提供有心參禪的人參考。
四、基督教徒的認罪
基督教是當今全世界信徒最多的宗教,教理平易近人情,群體互動感情凝聚也強,尤其淑世精神,想把這個世界再造成伊甸理想國,做到出世與入世並重,將神的愛在世界普遍開花,令人敬佩。
基督教特別重視懺悔,他們主張向神認罪悔改,是蒙恩得救的不二法門。原來基督教有兩大特點:原罪和最後審判。
人類與萬物都是神創造的,唯有人類卻因貪而犯罪,使伊甸樂園變成勾心鬥角的場所,這是原罪。死後,接受審判的,是那些認罪悔改的人,否則連接受審判的機會也沒有的,他們只能墮落在地獄永火中,萬年不復。
如何在救主神的面前,進行徹底的認罪悔改呢?
一、選一個安靜的地方,恭敬的跪著,心中有救主耶穌。
二、從內心禱告,請求主將我們一生的罪顯明出來。
三、每發現一樣罪過,請求主赦免,並求主以他的寶血洗淨。
四、悔罪從幼年的事項做起,一直認到今天所犯的罪。
五、若主指出心裏隱藏的罪,或計劃將做之罪,須一一認清,直到無罪可認為止。
六、重大可恨之罪,要徹底悔改。這樣,「神是信實的,是公義的,必要赦免我們的罪,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。」(〈約翰一書〉一章九節)。
七、對主禱告:「主耶穌啊!我願意敞開我的心,接受您作我的救主!」這樣,內心與神靈才能合一而完美,復活的主必定進入心中。
這一種很有程序的反省懺悔,是其他宗教比較缺少的程序,我覺得很完美。尤其,這種反省的過程,可以讓心田累積的陳年積債一切呈現,因見光而消失,消了再消,心靈愈覺得輕鬆暢快,謙光漸露,會有暢然的春意浮上心頭,覺得每一個人都是至親好友,況且心中無愧,赤心一片,當下就有天國出現的感覺。
談到懺悔,我們可以回頭來看神秀的見性偈語:
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
時時勤拂拭 勿使惹塵埃
一般人看到這首偈,很容易因為不能直達開悟的境界而忽略掉了,當時五祖還特別交代:「依此偈修,免墮惡道;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」中國文字的缺點就是尚簡要,結果忽略了大意。
當時還是《楞伽經》印心的傳承中,重視觀心,不觀心怎能懺悔?況且《金剛經》也重視懺悔:「善男子,善女人受持讀頌此經,若為人輕賤,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,以今世人輕賤故,先世罪業則為消滅,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。
受持就是持戒修福,就是反省懺悔,佛前懺悔,高僧大德前懺悔,或當面悔罪等是原始佛教之精神,後期反而忽略了,非常可惜。
神秀這個勤拂拭,與當時的環境有關。六祖在法性寺出家的後一年,名僧三藏法師玄奘大師圓寂,禪宗在五祖時代才開始受人重視,但當時最大宗是玄奘大師為主的法相宗,他們重視去病除垢,以還原如來藏,唯識盛行,《百法名門論》,以及奘師的《八識規矩頌》,就是主要的論典,這是《楞伽經》的另一方面發展。
神秀可以說是跨足在法相宗和禪宗之間,還沒有突破,也許因為他是個讀書人出身的,免不了重視經教,企圖從「勤拂拭」中達到「自覺聖智」。
就現實面看,神秀的偈對開悟前或開悟後的人都是重要的,這是累積福德資糧的好事,不可輕視。禪宗先見性後修行,比較可以順道回家,但開悟見性不容易,會讓人在這段路程上擱很多美好時光,非上上根器實在不為功,還不如穩定踏實的可靠。
沈寂千年的法相宗,現在終於有人志心參研,可以將佛教研究我們的生命心理學發揮出來,借著細部的反省懺悔,也許可以提高人類的靈性,值得重視及發揚。
五、《壇經》的〈懺悔品〉
自淨其意就是反省懺悔,而且能懺悔的是誰?懺悔從何產生?懺悔能量從何發生?如果能夠探尋下去,決定是好事一樁,今置不論,留待有緣人好好的參。
關於開悟之後即至佛地,或者悟後起修,時下有人困惑。說穿了,沒有什麼可爭論的,悟後起修就是從懺悔做起,沒有懺悔,法身是保不住的,自己心佛顯不出來。任何人如果誇稱開悟,卻不懂懺悔,不執行懺悔,甚至吾我不斷,貢高我慢,絕對跟宗門無涉,非同見同行。
因此,六祖特立「無相懺悔,以啟迪眾生,意義很大。」
其方式如下:
跪在佛前道:「弟子從前念今念及後念,念念不被愚迷(憍誑)(嫉妒)染。從前所有惡業愚迷(惡業憍誑)(惡業嫉妒)等罪悉皆懺悔,願一時消滅,永不復起。」
懺是懺其前非,悔者悔其後過。
這樣祈求佛菩薩、護法諸神加被,勇敢自懺自悔,體認真正的三歸依,建立自覺自悟的方向:
「從今日去,稱覺為師,更不歸依邪魔外道,以自性三寶,常自證明,勸善知識歸依自性三寶」。
「佛者覺也,法者正也,僧者淨也」。
「自心歸依覺,邪迷不生,少欲知足,能離財色,名兩足尊。自心歸依正,念念無邪見,以無邪見故,即無人我貢高、貪愛執著,名離欲尊。自心歸依淨,一切塵勞愛欲境界,自性皆不染著,名眾中尊」。
以上稱為無相三歸依,其根本著眼點就是自覺、自尊、自重。我們稱佛為大雄,因為著實而論,這個世界除了自己能救自己外,其他人是愛莫能助的,只有自己承擔自己思想行為的結果,這也是佛教和其他宗教截然不同的地方,如果淪為迷信,依附神佛,那是不公平的,也非正信的佛教徒。
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本著自尊自覺,要點上「自性五分法身香」。香,代表著心燈,也代表了我們尊貴無比的自性。這自性五分香即:
一、戒香:沒有負面情緒的流露。
二、定香:在境相中自心不亂。
三、慧香:常以智慧觀照自性。
四、解脫香:不落於相對概念中而得自在無礙。
五、解脫知見香:和光接物,無人無我,真性不易,隨順慈悲。
上面五分香,可以簡括為:「時時自覺,念念自知,人人調和,事事心安。」
六、安祥自在的懺悔
耕雲老師在世時,雖然廣泛傳心給弟子,但他一再強調佛法是自解、自悟、自證、自成佛道的,所以特別重視懺悔,「真懺悔莫過於真修行,真修行莫過於凡心大死,法身大活。」
他一再告誡弟子:「瀰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。但能自愧、自咎、自悔,可以粉身碎骨,不可重犯已懺之過,則般若鋒端、金剛熖下何罪不銷?何障不破?但能以法為生命,鄭重確立自己心態及形象,有所為而有所不為,庶可罪消、障除,自性光芒綻放,不了則業障不能空也。」
以前把這種告誡只當著功夫去著手,真所謂有功之功,後來才了解,金剛印心,金剛就指我們這顆不向負值低頭的心。難怪,自五祖弘忍大師、六祖惠能大師以來,特別宣揚金剛心,以《金剛經》印心,就是自立自強的本懷。
為了弟子的方便,耕雲老師特別定下懺悔的程序如下:
一、齋戒沐浴換淨衣,佛前梵香禱告曰:弟子某某無明覆蓋,不見己過,墮落而不自覺,懇求佛菩薩慈悲,令見己過(三拜),懇求護法菩薩善導(一拜)。
二、準備紙簿原子筆,就反省所得一一寫出,然後就所反省之事,能彌補者寫出計劃(須執行,不可忘却);虧欠他人者,對不起他人者,觀想其人在面前,向之頂禮乞寬恕。
三、以至誠之心就所寫,於佛前跪誦,並誓不重犯,然後誓作新人,誓度眾生,焚於佛前。
四、反省懺悔之事,以後不可再回憶,亦不重犯。
五、觀每一念起,妄者疾速懺悔。
反省的方式,要以時間為經,想念行為為緯,作反方向的反省,要細、要由衷,不必急,一年、一月、一週、一日地反省下去,把時間寫下來,向記憶裏找過去。
現在流行催眠法,讓人在催眠中勾引起過去不幸的記憶,甚至有人記起了前世,把過去心靈的創傷暴露出來,使這一世的心靈得到輕快的覺受,並且讓多年鬱積的情緒與病痛得到解除。
這些我們稱為年齡追溯法,以及往世追溯法,也許將來成為人類心靈研究的主要方向,必然會顛覆現有的平面心理學。
就我們從唯識學以及輪迴的必然性看,它只是反省懺悔的一種運用。如果我們真誠的懺悔,真誠的反省,精神上會有暢快的湧現,人也頓然有重生的感覺。
如果反省得更徹底,我們將知道我們為什麼出生在這個世界上,知道過去生的種種,真實的感受到此生的不易,也更感動到周遭的親友其實都和我們的過去生有恩愛情仇的糾葛,不是會更珍惜此生的重要嗎?更珍惜周遭的親友,或者那些不認識的人,都是與我們過去生有關連的夥伴嗎?
如果更深入的反省懺悔,在過去生活的剖析中,發露了宿命通,我們將會發現:這個世界都遵循著一個軌道運行,那個軌道是我們人類的種種思想,意志力與想像造成的,若非人類在認識了這種不可思議的運動,重新建立一個更健全的軌道,人類的災難是無法解決的。
七、結語
反省懺悔絕對是我們心靈淨化的唯一運作。
否則:
我們怎能認識自己的過錯而改進?
我們怎能與人和諧相處,重視他人的貢獻?
我們怎能以謙卑的心懷,容忍他人的是是非非?
我們怎能對未來有更美妙的期待?
我們怎能無怨無悔的感恩與祝福?
我們怎能真實的修行,並且淨化我們的心靈?
如果任何宗教或從事神職工作的人,不懂得反省懺悔,怎麼能夠在「自淨其意」中,喚起自身心靈的感受?怎麼能夠獲得神、菩薩、護法神的幫助呢?
也唯有懂得懺悔才能引發慚愧心,從慚愧心引發感恩心,從感恩心中引發謙卑心。
想一想,人類的大部份活動,都是從別人的心身中奪取財富,或從大自然中奪取財富而已。人類其實比不上任何植物,它們開花結果,都是將自身的財富──花蜜與果實,提供其他生物養身飽腹,為它們延續子孫,無私無悔,共存共榮。如果說修行人不能從大自然中獲取偉大的教訓,還能戴冠舞笏般的演出嗎?修行人啊!有什麼可驕傲的?
廿二、生命的環狀
你說今年蓮花開得比較晚,往年這個時候,早已亭亭玉立了朵朵蓮花,今年在濃密的傘蓋中,偶爾才撐出二、三朵,顯得寂寞。
今年的確氣候反常,驚蟄日聽不到雷聲,清明節也沒有下雨,漫天的乾旱,從春節延了下來,大家都說這是反聖嬰現象。一直到穀雨,連續下了幾場雨,塘水漲了,泛開了荷葉田田。
再一次凝神翠綠的蓮葉,我不在乎有沒有蓮花,只注意微風晃盪的綠影,好像陣陣波浪遠遠的盪了開來,低沈的地方,爆出一片波光,留下驚鴻一瞥的驚奇。
我喜愛搖曳的蓮花,欲開未開的飽滿,穿著粉紅的衣襯,彷彿在綠波中閃躲的小鳥,花多了,就顯得俗氣了。記得李可染也寫過幾幀夏荷,似乎沒有什麼蓮花,只一湖濃濃的荷葉,東倒西歪的,很容易就體會到烈日神醉的習習涼風。
他的畫是墨色,空白的地方自然就露出一片湖了,靜靜的湖,和天空是打成一片的,我們現實的地界是藍,而他的畫是留白。
那和張大千的蓮花截然不同的,張大千的蓮花是華貴的,厚厚的蓮葉有時候會鑲上金邊,而蓮花大大的撲面而來,像菩薩的容顏,華貴而搶眼,渡過生死海,點燃無限的希望。
但我最喜愛一幅王三慶的雨後荷塘,夏雨乍來,雨勢將歇未歇,點點落在湖面上,也點上模糊的漣漪,陽光透過葉的縫隙而下,大膽的在空白的地方留下了蓮的姿影。那種空間的處理絶透了,在濃厚的葉叢中開出花,花又散發出了陽光的活力,整個畫面交叉著陽光的跳躍,有一種輕柔的生命力在擴張著。
生命本來就擴張著無限的生機,熱烘烘的,向著無限延展。
那是一種很難理解的擴張,因為我們永遠記得過去,永遠沒有明白未來,未來只是一種猜測,但我們清楚著過去,卻向未來延展著無知。
我們每一個人,每一個朝代,每一個計畫和行動,都沿著這條道路奔馳著。
一條很精準的生老病死的直線,無限的延展著。
但你說今年蓮花開得比較晚,到現在也只有幾朵蓮花襯托著。
突然向你看了一眼,你無意的以為我同意了你的看法,我只空手彈了幾下,空氣沒有凹陷,一切似乎平靜的原狀。
我還是說了:蓮花又開了。
就這樣,我也沒有說什麼呢!
蓮花又開了,蓮花又開了,它們必須尋著去年的腳跡再開嗎?還是因為這個季節是開花的時候,它們當仁不讓的開了。
這個湖塘,也許會有好多年的存在,正如這塘裏的蓮花在這個季節又開了,它們循環的腳步是一年,十二個月的輪迴,每年都會有一個開始,一個結束,但過去的記憶不重要,未來的計畫也不重要。
每一個十二個月做一個循環,它們的時間和空間是環狀的,不是直線的,我發現了這個現象。
你說蓮花今年開得比較晚,只是主觀的把你的時間意識套在蓮花身上,其實,它們不屑於我們的判斷,因為它們的生命是環狀的,不是直線的。
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?
生命是直線或是環狀的呢?
你能找到生命的環線嗎?
愛因斯坦說:在光速裏運行,時間是靜止的。
時間只是位移,沒有三維的限制,你說空間在時間的靜止中嗎?
還是喜歡荷塘中的陽光,帶來了生命的想像。
廿三、滿庭香
放了過多的花肥,薰衣草和鼠尾草承受不了,漸漸的枯萎了,倒是側旁的唐竹欣欣向榮,長出了碧綠的葉子,竹竿亭得直直的,意氣風發。
看來只能讓陽光曬一陣子,空氣和土壤充分的混和一段時間。一個疏忽,一個大意,連鎖的反應之鍊會牽連長長的。
前幾天,突然間陷入一個無明,近來畫的收藏成為時尚,有點怦然心動,心火炎炎,熱氣蒸騰。
發現不對,趕緊調整心態,讓皺起的心湖,慢慢的恢復平整。
起先心房上堵上一片厚厚的保護牆,強力的堵住雜思亂想,經過了保持,終於在心房上築起一道透明的玻璃層,妄想消跡,內外通明。
再經過一個早上的沈澱,那道玻璃層也消掉了,「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」
回頭拿起畫來看,愈看愈親切,每一個筆劃都滲透著畫家的感情,豐富的流露著他們對世界的愛,對生命的讚賞。
沒有功利的想法,才真正的可以和畫家交談,和畫境交談,和自己的內心交談,而且「別有仙境在人間」。
回過頭看看花圃的花草,抱歉著過多的化肥傷了他們的生命,對他們的疏忽是深沈的傷痛,彼此都是這世界的一合相,當我們彼此尊重、呵護時,一合相即非一合相,因為生命是多元的怒放,森羅萬象是緣起緣滅的美麗。
緣起緣滅的當下就是大圓覺海的踴躍。
假如不認為花草的生命與我們的生命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,那是因為對生命的認識是膚淺的。
當一個僧人問趙州從諗禪師:什麼是生命的本質,什麼是萬事萬物的本源。
趙州和尚說:庭前柏樹子。
這是最直接而且最親切的答覆,但我們反而會懷疑:禪是多麼高深的學問,只有上根大器才能證得,為什麼說禪只要學學庭前柏樹子呢?
趙州和尚沒有向我們開玩笑,鄭重得不得了。
也許你會摸著頭,向他一鞠躬,然後坦然說:「我實在不懂。」
趙州會向你咧嘴一笑,溫和的說:「吃茶去!」
古代僧人參禪,都是靠著兩條腿,跋山涉水,歷盡千辛萬苦找到禪堂。
禪師知道我們的辛勞,所以要我們吃茶去,歇歇心,歇歇多天來的勞累。
可是最重要的是參禪呀!趙州和尚盡說些不相干的話,什麼「庭前柏樹子!」「吃茶去!」「無!」
這簡直開玩笑嘛!
其實,誰燒起我們的心火呢?自己不把心薪抽掉,心火自然旺旺的燒起來。
吃茶去,多少省略處。
可是,什麼是禪?什麼是本來面相?
那張張大千所畫的供花畫,美麗的少女,捧著花,踏著輕柔的腳步,恭敬的向佛供花,一時萬德莊嚴,「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」道盡了我們生命的本質,那麼真誠而普遍。
但去你的,你還計算這張畫值幾百萬元,心火炎炎,張大千應悔當初落下筆,惹得眾生打算盤。
他是供佛,我們卻是供錢。
供錢的人不懂得「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」,他的世界金錢滿天飛。
薰衣草、鼠尾草,沒有好好的照顧,是我的錯,一個渾沌的錯。
一花一世界!
一葉一如來!
廿四、無跡可尋
奧修像一陣旋風,掃過佛教徒的園地,他說《心經》,他談祖師禪,漫漫的淹了一地的春水,直到現在,還有很多人津津樂道。
慣於海濶天空的評論,用現代的語言形式說禪、說公案,一直表現了印度民族特有的論述風格,觸碰著聽者的內心,然後用一杯清涼的水,灌進你的胃腸,你會特別覺得親切。
很多人就這樣栽進他的書海裏,淹沒了,在那裏載浮載沈。
也許佛教本來就發源於印度,他們民族的思維就有這種另類思考,談佛教教理他實在在行,娓娓而談,沒有經典的枯硬感覺,依稀有著佈大的身影,隨時隨地為眾生開演一場內心的告白。
反觀國內的佛教界,暮氣沈沈,講經說法儘在教條上胡混。明明佈大在世的時候,沒有什麼法會,沒有什麼儀式,他也絶對沒有說過為教徒解冤去厄的良方,他只說:「自作自受」,解縛人必是結縛人。
奧修也沒有辦過什麼法會,也不會為弟子灌頂,他就坐在稍高的平台上侃侃而談,有時候是落日黃昏,有時候是朝陽初昇;有時候精神奕奕,有時候陷入沈思。一個活活潑潑的人。
他不接受人家的供養,所以走了,輕輕飄飄的走了,不帶走一片雲,你聽過有一座奧修殿堂讓你膜拜,讓你祈福嗎?
可是他有說溜嘴的地方,酣暢過了頭。
他竟然把陳睦州尊宿當成日本人,為日本的禪者多說了很多好聽的話。
他說禪的種子萌發於印度,在中國肥沃的土地長成大樹,結果卻在日本開花。
我不認為日本的樹會開禪的花。
日本人並沒有把禪的樹移植到日本,從來沒有,很多日本的禪者到了中國,那裏學,這裏學,迫不及待的折了幾枚含苞待放的枝枒,載回日本,在精緻的瓷瓶裏,等著開花。
然後大家圍繞著這盆花,吟詩唱歌,舉行隆重的儀式,最後大家靜默的坐著,等著花開,對著自己的心的花朵也相應的開著。
不相信,你可以到大德寺,可以到比壑山,可以到任何禪堂,他們會讓信徒靜靜的打坐,禪師會安排接見你,聽聽你內心的痛苦與煎熬,然後會丟一個話頭給你。
甚至會丟一個公案給你,最常提到的是趙州的無字公案。這樣長時間的來來去去,你可以停留幾天、幾個月、幾年,隨你如意。
晚上有小參,稱為接心。
沒有開悟的禪師不能接心的,因為心靈沒有那麼敏銳,也沒有方便可以去黏解縛。
這是比較保持傳統的,比較接近明朝那套的禪的訓練,畢竟不失根本。是北宗的禪。
後來演變成解公案,禪師編了一個公案,杜撰了一個故事,什麼兩隻鶴,一隻高飛,另隻踞地舉頭高鳴,要你解開這個公案的謎題,就這樣,他們袖裏有二、三百個這種杜撰的公案,大家就在那裡猜,猜對了,另猜另一題。
聽說解開了一百題就會開悟。
我就碰到一位解開了一百多題的師父,他的禪師父認可他,讓他成為臨濟子孫。
這些公案說穿,都是從百丈野鴨子公案引申來的。百丈看野鴨飛過去,被道一師父扭著鼻子,告誡他:「又道飛過去了!」大夥兒都知道。其實,你會了一百題,二百題,也不過自己安慰自己,有答案,但沒有開悟。
日本人對禪道的了解,就喜歡花俏,剪了幾枝含苞待放的梅枝桃枝,回家放進花瓶,等幾天,花開了,他們就邀請親朋好友來欣賞,讚美幾句。
大家都看到了花,在花瓶裏,枝條秀麗,花朵高雅。
陳睦州怎麼會把花枝插在花瓶裏供人欣賞?不會的!他會引領大家到花林中,彈奏長嘯,吃茶跳舞,花在樹幹的細枝端,大把的開放,大把的擠眉弄眼。
中國人的禪是這樣。
那天有一個新來參禪的僧人來拜見陳睦州,陳睦州就大聲的斥責:「你怎麼偷吃我的餅菓呢?」僧人大喊冤:「我才剛進禪堂,怎麼可能做這種事?」
睦州還是說他:「明明贓物現成,你偏要否認。」
假如沒有幽默的修養,真的聽不出睦州的話。
參禪話道為求開悟,這位僧人來求法,睦州直截了當的說:我的心只有我知道,你的心也唯有你自己知道,你想在我這兒挖寶,不是小偷嗎?我的寶物等於你的贓物,這位僧人不明白襌師的心意,當下一定驚惶失措,怎麼惹來這般無明?在欲進欲退的時候,又有另一個人進堂參拜。
睦州緊抓著他說:「現成公案,又來了一個賊,今天就饒你三十棒。」參禪不對機,禪師舉棒就打。這個僧人一進門,睦州就說:「不對哦!和別人沒兩樣。」僧人問:「怎麼回事?」睦州答:「山門上那頭金剛不就怒目舉拳嗎?護法神都認定你是賊了,還說不是?」僧人不會意,抗議:「金剛塑像本來這樣。」
睦州看他著實牛一條,狠狠打了三十棒。送出禪堂。
每一個僧人走進禪堂,都企盼禪師給他一個法,給他開示,讓他開悟。禪師很認真的舉棒便打,出口便喝,實在不得已中的最大誠意的表達。但是求法的僧人不相信那是「法」,還以為是「為難他」,僵在那兒發牛脾氣,禪師只好舉棒趕人了!他不在趕人,他在送人一個大法。
禪堂不講道理,任何舉措要人直截契會,不對機,打了也白打。
這兩個僧人和我們一樣,瞠目結舌,嚇呆了。你又如何解開公案呢?其實未開口前已合打三十棒了,因為你一開口必定是錯。
看看雲門文偃參禪的情形。
雲門文偃看到睦州就追著問:禪是什麼?睦州馬上把門關起來,相應不理。第三次進門,睦州剛要關門,雲門一腳跨過,睦州卻狠著心把門關上,當然也把腳壓壞了。雲門忍著痛說:「腳傷了沒關係,您總要把法傳給我。」
睦州答:「秦、時、鍍、鑠、鑽。」
雲門把這五個字東拼西拼,總找不出答案,摸著腳痛處,忘了痛楚,卻恍然解悟。
你會不會嚇壞了?中國禪師就是那麼直截了當,直指直破,不拖泥帶水,還要剪下枝條插在花瓶,等著開花嗎?
雲門把那五個字拼了又拼,拼不出所以然來,卻恍然找出自己的心,原來自家寶藏從來沒有丟掉。
廿五、花瓶裡之花
睦州平常不接人的,看到人來問法,他就把門關閉,一言不對,半句嫌多。
偏偏雲門不死心,早一步跨過門檻,以為睦州不可能閉門拒客吧!睦州照常關上門,把雲門的一雙腳壓傷了,終生跛腳。
睦州只回答「秦時鍍鑠鑽」五個單字,雲門卻可以從中感得玄機。我不能,你可能嗎?也許我們都不可能。
但為什麼雲門可以?
我們沒有他求法的意志與決心,他追著睦州一心求法,什麼都不要,連腳傷了也不重要,「只要您告訴我:什麼是佛法西來意!」
睦州怎麼知道雲門和一般人不同,和你我都不同?隨口謅了五個不相關的字,雲門就開悟了。
雲門如果碰到其他的禪師,一定要他好好禪坐,把意念集中,什麼都不要想,訓練專一的精神。日本禪師一直保持著這種作風,他們相信靜而後能慮。
睦州不理這套成規,看到雲門跑來,他也捲起腳管就跑,躲進房子,把房門一關,好像在演戲,一場啞劇,很怕與雲門講法。要是馬祖道一就不一樣。道一畢竟是祖師輩,不必像睦州那樣靦覥。有一個叫著水潦的和尚跑來向道一求法,道一豎著耳朵問:「你說什麼?」
水潦走向前,靠著道一的耳朵說:「什麼是禪?」
道一很生氣,左手抱著水潦的頸項,右手攔腰,伸著右腳就把水潦摔倒在地。
「你還問我什麼是禪?」道一恨恨的說。
水潦翻身而起,望著道一笑,笑個不停,道一也笑了,手挽著手走向禪堂。
雲門反覆著這五個字,也笑起來,笑得像一口鐘,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。
他們都是一群瘋子,無可理喻。
日本禪師最尊崇臨濟義玄,他是臨濟宗開山祖師。
臨濟年輕時就依附在黃檗禪師座下,三年來一直木訥寡言,循規蹈矩。睦州是首座,他向臨濟說:「為什麼從來沒看過你向師父問法?」臨濟坦白說:「問也不知從何問起。」向師父問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,不就得了嗎?」睦州建議著。
臨濟跑去見黃檗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
話未說完,劈劈啪啪的,黃檗打了他三十棒。
倒楣透了,臨濟找到睦州訴說:「不問法,平安無事,一問法,無端被打三十棒。」
「可能你的態度不積極吧?師父向來一心慈悲的。」
隔了幾天,臨濟整肅儀容,又向黃檗問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話沒完,劈劈啪啪的又被打了三十棒。
木訥的臨濟回來向睦州抱怨:「這是那門規矩?道理不講,又是一頓三十棒。」
「心平氣靜一會兒,總不會無緣無故落棒的。」
睦州愛看戲,也愛耍戲,別人向他求法,他閉門不見,不然就開門三十棒。他說:山門外那座護法金剛,拿著棒,怒目相向,對來參禪的人,一律怒棒相待,是條漢子,就該死掉傲氣,棒棒才見血。
臨濟生性憨直,鼓起勇氣又去問法,一樣被打三十棒。前後三次問法,共被打了九十棒。回到寮房,收拾僧衣,決心離開這個不講理的鬼地方。睦州冷眼旁觀, 向他說:「要離開,禮貌上也得先向師父告辭。」
臨濟拎著複子向黃檗告辭。黃檗問他:「到那兒呀?」臨濟說:「未有打算。」
「那好,你就到高灘大愚禪師那邊吧!他人好得不得了,你一定如魚得水。」
當晚,臨濟就到了高灘,大愚問了前後緣由,嘆了一口大氣:「黃檗師父為你累得半死,這樣老婆心切,你卻嫌他無可理喻。」
臨濟一聽,條條棒杖打進了心裏似的,大驚的叫:「原來禪法是這麼單純?」
大愚摳著臨濟衣襟問:「到底是什麼回事?」
臨濟只向大愚的腋窩點了三下,大愚就點頭說:「還是趕快回去頂禮吧!不關我的事。」
臨濟回到黃檗處,一掃木訥的性格,棒喝交馳,像個頑童。睦州冷眼旁觀,一切盡在他的乾坤掌中,但他絶不展露一點才華。
奧修竟然說禪的花朵開在日本,我說禪的花枝插在日本花瓶裏,奧修就誤以為禪的花只在日本開。
睦州離開黃檗,就在巷子裏住下,每天織草鞋,賣來侍奉老母,他會想起雲門文偃、臨濟義玄,他會掛念黃檗禪師。
但他還是編織草鞋維生。
黃巢大軍圍城,睦州織了一隻好大的草鞋,懸在城門上。黃巢看見了,大驚失色,看著他腳下的草鞋,看著千軍萬卒腳下的草鞋,拿走了城門上的草鞋引兵他去。
你永遠抱持著懷疑:那些禪師怎能這麼就開悟呢?
於是有些所謂禪師也暗示著他們也開悟了,不是謅一首開悟偈,讓人家墜在霧裏看花,就是說些襌理:一個開悟人心同太虛,心包宇宙,大千宇宙都是他的心。人要自在呀!要放下呀!要空呀!
可是為什麼陳睦州要在巷子裏織草鞋?為什麼六祖惠能離開了黃梅,五祖弘忍把禪堂囑託弟子,在寺外蓋個茅屋侍奉老母?
問題是我們怎麼知道誰是禪師?如假包換的禪師呢?臨濟向黃檗問法,黃檗打他三十棒,三次共九十棒。大愚卻說:「黃檗為你累得半死。」
沒有人說得出道理。但臨濟猛然一想就懂了;雲門把一隻腳跨進門檻,睦州關門壓傷了,痛徹心脾呀,睦州只送他五個無解的單詞,但雲門懂了,痛得過癮;水潦和尚被道一和尚摔在地上,翻身起來笑開了,他也懂了。
看看這些當人家師父的什麼怪招都有, 一言不出,二話不講,當面就讓他們深刻印證了「本來無一物。」
如果要像他們這樣講道理,嘮嘮叨叨,或者坐在蒲團上磨菇,看淨數息,與妄想捉迷藏,驢年開悟啊!
一位真正的禪師對弟子的心態洞察無遺,因為他的心「本來無一物」, 像一面清澈的鏡子,弟子來到面前,心垢就照出來了,禪師運用特殊的手段,迅速的掃掉心垢,總要損失原有的功德能量,所謂「般若如大火炬,近之則燎」,那能不累得半死?
臨濟被黃檗打了九十棒,真正印證了「打在兒身,痛在娘心」,每一棒不都是「老婆心切」嗎?
臨濟跑到大愚那兒訴苦,幸虧大愚是個開悟的人,不然可要斷送了臨濟的前途了。
睦州深懂個中真昧,下了指導棋,卻又極為保守,他只輕描淡寫:「路逢劍客須呈劍,不是詩人莫献詩」,端看我們是個料子嗎?
那時候,在山上打禪三,臨別一炷香,十足的ㄧ炷香打坐著。頓覺萬境空靈,彷彿置身高山頂尖,師父的萬千叮嚀,只像輕柔的樂音,東耳飄進西耳出,寧靜、安祥、舒暢。
全然不知什麼是空間與時間,事後才知道師父近身幾次,但那樂音飄渺,法語清暢持續到開靜。
這種覺受雖然好,畢竟拘身在坐墊上。
有一次在某地的安祥禪堂禮敬耕雲老師法相,回家的途上,機車像在騰雲駕霧中,但不是快速,只覺得地面不平的,周遭顯得似實似虛,似虛似實。
這些都是禪定的真實現象,但行動中的禪定感受比較深,比較接近生命的波動,那是生命的襌,不是靜止的襌定,味道完全不同。
然而可以把這種心靈狀態擴大、持久嗎?可以變成生活的真實面嗎?可以在生命中展現禪定無執的境界嗎?那是什麼呢?那和生命的本質有什麼相關?
一個禪者必須清清楚楚弄明白了這些,才不被境界誤賺,境界或禪定不是「禪」,趙州說:「沒有個入頭處,必須找個入頭處,既有個入頭處,不得辜負老僧。」
他又說:「大事不明,如喪考妣;大事已明,如喪考妣」,那是生命的重生啊,要慎重啊!
禪是緣生法的實質領受;寧靜的禪定是可以凝聚精神,思考更加敏銳,分析更徹底,但畢竟只是心志訓練的方法,和禪無關。禪是緣生法的實質領受,是生命的全體呈現,是人格化的覺醒,必須有根有本,長得壯壯的大樹,可以開花結果,不是插在花瓶中的花枝,墮在境界上。
奧修只對了一半,禪的枝幹在中國長得壯壯的,但是看不到花。只等待春天來臨,驚蟄的雷鳴催化春雨。
廿六、笑聲中的鈴木大拙
睦州平常不接人的,看到人來問法,他就把門關閉,一言不對,半句嫌多。
偏偏雲門不死心,早一步跨過門檻,以為睦州不可能閉門拒客吧!睦州照常關上門,把雲門的一雙腳壓傷了,終生跛腳。
睦州只回答「秦時鍍鑠鑽」五個單字,雲門卻可以從中感得玄機。我不能,你可能嗎?也許我們都不可能。
但為什麼雲門可以?
我們沒有他求法的意志與決心,他追著睦州一心求法,什麼都不要,連腳傷了也不重要,「只要您告訴我:什麼是佛法西來意!」
睦州怎麼知道雲門和一般人不同,和你我都不同?隨口謅了五個不相關的字,雲門就開悟了。
雲門如果碰到其他的禪師,一定要他好好禪坐,把意念集中,什麼都不要想,訓練專一的精神。日本禪師一直保持著這種作風,他們相信靜而後能慮。
睦州不理這套成規,看到雲門跑來,他也捲起腳管就跑,躲進房子,把房門一關,好像在演戲,一場啞劇,很怕與雲門講法。要是馬祖道一就不一樣。道一畢竟是祖師輩,不必像睦州那樣靦覥。有一個叫著水潦的和尚跑來向道一求法,道一豎著耳朵問:「你說什麼?」
水潦走向前,靠著道一的耳朵說:「什麼是禪?」
道一很生氣,左手抱著水潦的頸項,右手攔腰,伸著右腳就把水潦摔倒在地。
「你還問我什麼是禪?」道一恨恨的說。
水潦翻身而起,望著道一笑,笑個不停,道一也笑了,手挽著手走向禪堂。
雲門反覆著這五個字,也笑起來,笑得像一口鐘,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。
他們都是一群瘋子,無可理喻。
日本禪師最尊崇臨濟義玄,他是臨濟宗開山祖師。
臨濟年輕時就依附在黃檗禪師座下,三年來一直木訥寡言,循規蹈矩。睦州是首座,他向臨濟說:「為什麼從來沒看過你向師父問法?」臨濟坦白說:「問也不知從何問起。」向師父問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,不就得了嗎?」睦州建議著。
臨濟跑去見黃檗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
話未說完,劈劈啪啪的,黃檗打了他三十棒。
倒楣透了,臨濟找到睦州訴說:「不問法,平安無事,一問法,無端被打三十棒。」
「可能你的態度不積極吧?師父向來一心慈悲的。」
隔了幾天,臨濟整肅儀容,又向黃檗問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話沒完,劈劈啪啪的又被打了三十棒。
木訥的臨濟回來向睦州抱怨:「這是那門規矩?道理不講,又是一頓三十棒。」
「心平氣靜一會兒,總不會無緣無故落棒的。」
睦州愛看戲,也愛耍戲,別人向他求法,他閉門不見,不然就開門三十棒。他說:山門外那座護法金剛,拿著棒,怒目相向,對來參禪的人,一律怒棒相待,是條漢子,就該死掉傲氣,棒棒才見血。
臨濟生性憨直,鼓起勇氣又去問法,一樣被打三十棒。前後三次問法,共被打了九十棒。回到寮房,收拾僧衣,決心離開這個不講理的鬼地方。睦州冷眼旁觀, 向他說:「要離開,禮貌上也得先向師父告辭。」
臨濟拎著複子向黃檗告辭。黃檗問他:「到那兒呀?」臨濟說:「未有打算。」
「那好,你就到高灘大愚禪師那邊吧!他人好得不得了,你一定如魚得水。」
當晚,臨濟就到了高灘,大愚問了前後緣由,嘆了一口大氣:「黃檗師父為你累得半死,這樣老婆心切,你卻嫌他無可理喻。」
臨濟一聽,條條棒杖打進了心裏似的,大驚的叫:「原來禪法是這麼單純?」
大愚摳著臨濟衣襟問:「到底是什麼回事?」
臨濟只向大愚的腋窩點了三下,大愚就點頭說:「還是趕快回去頂禮吧!不關我的事。」
臨濟回到黃檗處,一掃木訥的性格,棒喝交馳,像個頑童。睦州冷眼旁觀,一切盡在他的乾坤掌中,但他絶不展露一點才華。
奧修竟然說禪的花朵開在日本,我說禪的花枝插在日本花瓶裏,奧修就誤以為禪的花只在日本開。
睦州離開黃檗,就在巷子裏住下,每天織草鞋,賣來侍奉老母,他會想起雲門文偃、臨濟義玄,他會掛念黃檗禪師。
但他還是編織草鞋維生。
黃巢大軍圍城,睦州織了一隻好大的草鞋,懸在城門上。黃巢看見了,大驚失色,看著他腳下的草鞋,看著千軍萬卒腳下的草鞋,拿走了城門上的草鞋引兵他去。
你永遠抱持著懷疑:那些禪師怎能這麼就開悟呢?
於是有些所謂禪師也暗示著他們也開悟了,不是謅一首開悟偈,讓人家墜在霧裏看花,就是說些襌理:一個開悟人心同太虛,心包宇宙,大千宇宙都是他的心。人要自在呀!要放下呀!要空呀!
可是為什麼陳睦州要在巷子裏織草鞋?為什麼六祖惠能離開了黃梅,五祖弘忍把禪堂囑託弟子,在寺外蓋個茅屋侍奉老母?
問題是我們怎麼知道誰是禪師?如假包換的禪師呢?臨濟向黃檗問法,黃檗打他三十棒,三次共九十棒。大愚卻說:「黃檗為你累得半死。」
沒有人說得出道理。但臨濟猛然一想就懂了;雲門把一隻腳跨進門檻,睦州關門壓傷了,痛徹心脾呀,睦州只送他五個無解的單詞,但雲門懂了,痛得過癮;水潦和尚被道一和尚摔在地上,翻身起來笑開了,他也懂了。
看看這些當人家師父的什麼怪招都有, 一言不出,二話不講,當面就讓他們深刻印證了「本來無一物。」
如果要像他們這樣講道理,嘮嘮叨叨,或者坐在蒲團上磨菇,看淨數息,與妄想捉迷藏,驢年開悟啊!
一位真正的禪師對弟子的心態洞察無遺,因為他的心「本來無一物」, 像一面清澈的鏡子,弟子來到面前,心垢就照出來了,禪師運用特殊的手段,迅速的掃掉心垢,總要損失原有的功德能量,所謂「般若如大火炬,近之則燎」,那能不累得半死?
臨濟被黃檗打了九十棒,真正印證了「打在兒身,痛在娘心」,每一棒不都是「老婆心切」嗎?
臨濟跑到大愚那兒訴苦,幸虧大愚是個開悟的人,不然可要斷送了臨濟的前途了。
睦州深懂個中真昧,下了指導棋,卻又極為保守,他只輕描淡寫:「路逢劍客須呈劍,不是詩人莫献詩」,端看我們是個料子嗎?
那時候,在山上打禪三,臨別一炷香,十足的ㄧ炷香打坐著。頓覺萬境空靈,彷彿置身高山頂尖,師父的萬千叮嚀,只像輕柔的樂音,東耳飄進西耳出,寧靜、安祥、舒暢。
全然不知什麼是空間與時間,事後才知道師父近身幾次,但那樂音飄渺,法語清暢持續到開靜。
這種覺受雖然好,畢竟拘身在坐墊上。
有一次在某地的安祥禪堂禮敬耕雲老師法相,回家的途上,機車像在騰雲駕霧中,但不是快速,只覺得地面不平的,周遭顯得似實似虛,似虛似實。
這些都是禪定的真實現象,但行動中的禪定感受比較深,比較接近生命的波動,那是生命的襌,不是靜止的襌定,味道完全不同。
然而可以把這種心靈狀態擴大、持久嗎?可以變成生活的真實面嗎?可以在生命中展現禪定無執的境界嗎?那是什麼呢?那和生命的本質有什麼相關?
一個禪者必須清清楚楚弄明白了這些,才不被境界誤賺,境界或禪定不是「禪」,趙州說:「沒有個入頭處,必須找個入頭處,既有個入頭處,不得辜負老僧。」
他又說:「大事不明,如喪考妣;大事已明,如喪考妣」,那是生命的重生啊,要慎重啊!
禪是緣生法的實質領受;寧靜的禪定是可以凝聚精神,思考更加敏銳,分析更徹底,但畢竟只是心志訓練的方法,和禪無關。禪是緣生法的實質領受,是生命的全體呈現,是人格化的覺醒,必須有根有本,長得壯壯的大樹,可以開花結果,不是插在花瓶中的花枝,墮在境界上。
奧修只對了一半,禪的枝幹在中國長得壯壯的,但是看不到花。只等待春天來臨,驚蟄的雷鳴催化春雨。



